卫生室的消毒水味和窗外隐约的口号声,成了陈青禾苏醒后感知这个1959年的第一道刻痕。
张春梅医生的叮嘱和王主任留下的红糖、奶粉,像沉甸甸的砝码,压在他那颗因身份错位而惶惶不安的心上。
“联合收割机?
国庆献礼?”
躺在硬板床上,望着天花板剥落的墙皮,陈青禾心里只剩下苦涩的自嘲,“这玩笑开得忒大了!”
冰冷的绝望缠绕上来。
他闭上眼,在意识深处无声呐喊:“系统?
金手指?
老爷爷?
来个啥都行!
救命!”
一片死寂。
只有树叶的沙沙声和他擂鼓般的心跳。
“芝麻开门?
急急如律令?
深蓝加点?”
他把能想到的穿越标配都试了个遍,甚至在心里狂背圆周率。
回应他的,只有卫生室的寂静和脑子里关于机械设计的、空荡荡的荒原。
别说系统面板,连个幻听都没有。
完了。
巨大的恐慌几乎让他窒息。
没有外挂,他就是个顶着“技术尖子”名头的冒牌货,被困在1959年。
他仿佛看到自己交不出图纸,被撸下“高薪”岗位,发配去修地球……接下来的两天,陈青禾在卫生室度日如年。
身体慢慢恢复,精神却备受煎熬。
他像个初生的婴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从只言片语中拼凑信息:1959年6月,麦收时节;这里是农业机械部首属的第一机械工业部农业机械研究所;他是设计研究室的技术员(实习),主任王振华;所里最大的领导是所长刘振邦(老革命技术干部)、党委书记赵志刚(政工干部)、总工程师李为民(留苏专家)。
这些名字加重了他“鸠占鹊巢”的恐惧。
第三天早上,张医生终于放行。
“记住,养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张医生递过包好的阿司匹林。
“革命的本钱……”陈青禾心里苦笑,他现在最缺的就是干“革命”(画图纸)的本钱!
他脚步虚浮地走出了卫生室。
走出卫生室小院,陈青禾第一次看清研究所全貌。
几排苏式红砖楼房方正硬朗,最高那栋主楼上竖着巨幅标语:“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
旁边是实验楼,能看到里面笨重机床的轮廓。
远处是铸造车间、机修车间的红砖平房。
夯实的土路旁是高大的杨树梧桐,树荫下停着沾满泥土的“东方红”拖拉机和老旧“解放”卡车。
空气里是机油、尘土和草木的混合气味。
院墙上刷满了白灰标语:“鼓足干劲,力争上游”、“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向科学技术现代化进军”……字字句句透着昂扬斗志。
单身宿舍在靠里的位置,是一栋红砖两层筒子楼。
陈青禾凭着模糊感觉,找到了一楼走廊尽头挂着“107”木牌的房间。
推开门,一股汗味、麦草味和霉味混合的气息。
房间不大,水泥地面磨损露石。
靠墙是两张上下铺的铁架床,中间拼着两张旧课桌。
西个铺位,两张空着,铺盖整齐;一张堆着些杂物;另一张显然是自己的,被褥稍乱。
墙上糊着发黄的旧报纸。
靠窗的桌边放着两个木箱。
屋顶悬着一个孤零零的白炽灯泡。
这就是他在1959年的“家”了。
简陋,但还算整洁。
陈青禾关上门,背靠冰凉门板,长吁一口气。
总算有个私密空间了。
他的目光锁定自己的床铺和木箱。
“关键线索,应该在这里。”
他心跳加速。
工资!
票证!
图纸!
他走到床边坐下,俯身拖出床下的木箱。
箱子很沉。
打开箱盖,里面整齐叠放着洗得发白的工装、白衬衫、袜子、毛巾……最下面,压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和一个红色塑料封面的工作笔记本。
笔记本封面上印着一颗醒目的红五星。
陈青禾心脏狂跳。
他先拿起文件袋,解开棉线。
最上面是工作证,照片上是清瘦、眼神略显腼腆的年轻人——正是他。
姓名:陈青禾。
单位职务清晰。
他小心放回。
下面是花花绿绿的粮票、油票、布票……他数了数,心中稍安。
最后,他颤抖着手拿出那个红五星笔记本和文件袋里剩下的几页图纸草稿。
图纸标题刺眼:“红星-1型联合收割机传动系统改进方案(草案)”。
上面画满了看不懂的线条、符号、标注。
陈青禾呼吸几乎停滞。
他死死盯着图纸,试图找到一丝熟悉逻辑。
没有!
齿轮啮合、传动比、结构剖面……全是天书!
他甚至分不清轴和齿轮!
巨大的挫败感和恐慌再次将他淹没。
他颓然把图纸笔记本丢在桌上,双手***头发。
“老天爷,你玩我呢?”
他对着空房间低吼。
没有金手指,一片空白,却要设计国之重器?
这简首是把刚学会加减法的小学生丢去解哥德巴赫猜想!
他烦躁踱步,目光扫过墙上旧报纸。
一篇报道标题扎眼:“我所设计室青年技术员陈青禾同志提出创新构想,获领导肯定”。
简讯说他提出了新颖的传动改进思路,所里让他牵头初步设计,作为国庆献礼备选方案。
“创新构想?
牵头设计?”
陈青禾眼前发黑,“我到底提了个啥?
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他冲到桌前,抓起红五星笔记本疯狂翻看。
扉页写着他的名字和一行刚劲的钢笔字:“为农业机械化奋斗终生!
——陈青禾 1958.7.15”。
笔记本只写了三页,密密麻麻是潦草字迹、手绘的轴承草图、各种标注符号,还有大段大段他根本看不懂的受力分析和材料参数!
他瘫坐在椅子上,感觉前途一片黑暗。
天色渐暗。
筒子楼有了动静。
走廊响起脚步声、开门声、脸盆磕碰声、人们疲惫却亢奋的交谈声——割麦的队伍回来了。
“吱呀”一声,107的门被推开。
一个身材结实、皮肤晒得通红、穿着汗湿工装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头发乱糟糟,脸上倦容明显,胳膊上有麦芒划痕,但眼神明亮。
“青禾!
回来了?
好利索没?”
他一进门就大声关切地问,带着北方口音。
他是陈青禾的室友,孙建业,也是设计室的技术员,早他一年进院,性格爽朗。
陈青禾赶紧收敛绝望,挤出笑容:“建业哥,回来了?
好多了,再歇两天就成。”
“那就好!”
孙建业大步过来,用力拍了拍陈青禾肩膀,拍得他摇晃,“你晕倒那会儿可把大伙儿吓坏了!
李青山大叔背着你跑得飞快!
王主任也急坏了,说咱们搞设计的脑子金贵!”
又是“脑子金贵”……陈青禾心里一抽,脸上维持感激:“多亏大家。
麦子收得怎么样了?”
“嗨!
热火朝天!
‘鼓足干劲’真不是白喊的!
就是太热太累,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孙建业一边麻利脱上衣拿脸盆准备去水房,一边说,“看着麦子堆成山,心里痛快!
可镰刀割麦,太慢太费人力了。
要是咱们的联合收割机真搞成了……”他眼里闪光,看向陈青禾,“所以啊,青禾,快点好起来!
王主任说了,你那传动改进的点子要是成了,可是关键!
咱们室,咱们所,都指着你这个‘技术尖子’呢!”
“技术尖子”西字像针扎心。
陈青禾含糊应着:“嗯……嗯……我尽力……”孙建业风风火火去水房了。
不一会儿,擦洗完毕,换了干净背心回来。
他没倒头就睡。
走到自己靠窗的课桌前,小心挪开东西,点亮一盏墨水瓶改的煤油灯(宿舍晚十点熄灯)。
昏黄灯火跳跃,照亮他疲惫却专注的脸。
他展开一卷图纸,翻开厚厚的《机械设计手册》,拿出绘图板、丁字尺、三角板、绘图铅笔……开始写写画画,时而凝思,时而查手册,时而在草稿上演算。
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宿舍格外清晰。
窗外,研究所大部分沉入黑暗,只有主楼和实验楼零星窗口亮着灯,像黑暗中的眼睛。
远处隐约还有激昂的广播乐曲。
陈青禾默默看着伏案的孙建业。
煤油灯光勾勒出室友年轻而认真的侧影,沙沙的笔尖声像无声的奋斗曲。
这个时代的人,似乎有无穷精力和虔诚的奉献精神,白天挥汗如雨,晚上陋室挑灯。
这幅带着强烈时代印记的画面,冲击着陈青禾。
他感受到了无形的巨大压力,来自这火红年代和身边人的身体力行。
他低头看向自己桌上那堆天书般的图纸和红五星笔记本。
“技术尖子……”他无声咀嚼着,他强迫自己聚焦在那些鬼画符般的潦草字迹上。
什么“主动轴”、“从动轮”、“传动比1:3.5”……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就像外星密码。
旁边手绘的轴承草图线条扭曲,标注的尺寸和公差符号如同天书。
更别提后面大段大段的受力分析,全是∑、∫、σ之类的符号和一堆堆他完全陌生的公式。
“材料选用45号钢,调质处理,硬度要求HRC28-32……”他念出声,声音干涩。
45号钢是什么?
调质处理怎么做?
HRC又是什么鬼?
他唯一能联想到的硬度概念是手机屏幕的莫氏硬度,显然驴唇不对马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笔记本上的字迹在他眼中渐渐模糊、扭曲、跳动,脑子里像灌满了滚烫的铅水,又沉又痛。
孙建业笔尖划过图纸的沙沙声,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像在提醒他差距有多大。
“啪!”
他猛地合上笔记本,力道之大,震得桌上的搪瓷缸子都晃了一下。
声音惊动了专注的孙建业。
“青禾?
没事吧?
是不是还不舒服?”
孙建业抬起头,关切地问。
“没…没事,”陈青禾赶紧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沙哑,“有点…有点头疼,可能还没好利索。”
“那你快躺下歇着!
图纸的事不急这一两天,养好身体要紧!”
孙建业不疑有他,又埋头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
陈青禾依言躺回硬邦邦的铁架床,他绝望地闭上眼,内心哀嚎:“老天爷啊,别人穿越是开挂,我穿越是开瓢——脑瓜子被知识砸了个大窟窿啊!
这联合收割机,它认识我,我可不认识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