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夜,我躺在陌生的土炕上,身边的男人叫李伟,不是林江。
李伟粗糙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握住我,那温度滚烫,却暖不热我那颗早在去年冬天就死了的心。
他轻声说:“舒,都过去了。”我睁着眼,看着房梁上褪色的双喜字。是啊,都过去了。
我用我爹的十年,我的一辈子,给他铺了一条康庄大道。而他,甚至没回头看我一眼。
01故事要从1988年的夏天说起。那年我十九岁,是红星纺织厂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女工。
我爸是“臭老九”,我妈身体不好,一家人活得像灰扑扑的尘埃。直到林江出现。
他是厂长林保国的独子,刚从省城念完书回来,准备接他爸的班。他第一次来车间,
穿着一身崭新的蓝色工装,干净得和周围的油污、棉絮格格不入。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只有我还在埋头和那台破旧的纺纱机较劲。“喂,那个谁,
你过来一下。”一道清朗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我抬起头,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睛里。是林江。
他指着我胸前的工牌,一字一顿地念:“陈、舒。名字不错。”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周围的工友们都用一种看好戏的眼神瞟着我们。“机器坏了?”他问。我点点头。
他卷起袖子,露出白净的手臂,三下五除二就把卡住的线头给弄了出来。“好了。
”他拍拍手,对我笑。那笑容,像那天午后最烈的阳光,晃得我睁不开眼。从那天起,
林江开始“关照”我。他会趁着巡视车间的时候,塞给我一颗大白兔奶糖。会在食堂里,
把碗里的红烧肉夹到我那只有咸菜的饭盒里。整个工厂的人都看在眼里,
流言蜚语像夏天的蚊子,嗡嗡作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厂长儿子怎么可能看上一个臭老九的女儿。”这些话,我听见了,也只是低着头,
加快手里的动作。直到那天下午,厂长夫人,林江的妈,周玉梅,把我叫到了她的办公室。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连衣裙,头发烫得一丝不苟,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团垃圾。“陈舒是吧?
”她端着搪瓷杯,吹了吹上面的热气。“阿姨好。”我局促地站着。“听说,
你最近和我家林江走得很近?”她的声音很平,却带着一股子压迫感。我攥紧了衣角,
不知道怎么回答。“你是个聪明姑娘,应该知道什么叫门当户对。
”“我们林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你爸那点事,
整个厂谁不知道?你别拖累了林江的前程。”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
扎在我最敏感的神经上。我脸色发白,嘴唇都在抖。周玉梅放下杯子,
从抽屉里拿出二十块钱,推到我面前。“拿着钱,以后离林江远点。”“我们家林江,
以后是要娶城里干部家的女儿的。”那二十块钱,
是我在车间里不吃不喝干一个月才能挣到的。可那一刻,它却像一块烙铁,烫得我体无完肤。
我没有拿钱,只是对着她鞠了一躬。“阿姨,我知道了。”我转身跑出办公室,
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我以为,我和林江的故事,到此为止了。可我刚跑到车间门口,
就被一个人抓住了手腕。是林江。他把我拽到无人的仓库里,看到我通红的眼睛,
眉头紧紧皱起。“我妈找你了?”我咬着唇,不说话。“她跟你说什么了?”他追问。
“没什么。”“陈舒!”他有些生气了,“你看着我!”他捧起我的脸,
用拇指擦掉我的眼泪。“别听她的,她思想老旧。”“现在都什么年代了,
不兴包办婚姻那一套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进我手里。
是一块用油纸包着的巧克力。“进口的,尝尝。”我捏着那块巧克力,
它在我手心里慢慢融化,黏腻又苦涩。“林江,我们不合适。”我轻声说。“合不合适,
我说了算。”他突然低下头,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温热的触感一闪而过,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等我。”他说,“等我把工作理顺了,就去跟你爸提亲。
”他的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坚定和炙热。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底乱了。
我捏着那块融化的巧克力,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第一次生出了不该有的妄想。或许,
我真的可以奢望一下未来?02从那天起,我和林江开始了地下恋情。
我们不敢在厂里有任何交流,只能趁着夜色,在后山的小树林里偷偷见面。那片小树林,
成了我们唯一的乐园。他会给我讲省城里的新鲜事,讲他宏伟的蓝图。“舒,
等厂里的效益上去了,我就承包下来,到时候你就是老板娘。”“你不用再干那些粗活了,
我养你。”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我靠在他的肩膀上,
听着他描绘的未来,心里又甜又酸。我从没告诉他,我其实会刺绣。那是我家祖传的手艺,
我爸说,我们陈家祖上出过给皇家做贡品的绣娘。只是到了他这一代,这手艺变得一文不值。
我偷偷绣些小东西,托人拿到城里去卖,换些钱给我妈买药。这件事,我连我爸妈都没说。
这是我心底最深的秘密。有一次,林江看见我被针扎破的手指,心疼得不行。“怎么搞的?
”我慌忙把手藏到身后:“不小心弄的。”他拉过我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吹。
“以后别做饭了,手都弄粗了。”我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心里一暖,
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肥皂味,不是厂里发的那种粗糙的皂角,
是那种城里人才能用得起的香皂。这个味道,成了我那段灰暗日子里,唯一的香甜。
我开始拼命地干活,想多挣点钱,让自己能配得上他一点点。工友们都说我疯了,
为了那点微薄的奖金不要命。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想攒够嫁妆,风风光光地嫁给他。
周玉M更是变本加厉地针对我。她会故意把我调到最苦最累的岗位上。会当着所有人的面,
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勾引她儿子。我全都忍了。因为每次受了委屈,林江都会在晚上找到我,
笨拙地安慰我。“舒,再忍一忍,很快就好了。”“我已经跟我爸说了,他同意我们在一起,
现在就差我妈了。”他把我的头按在他的胸口,我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相信我。
”我相信他。就像相信太阳会从东方升起一样。那段时间,厂里正在进行技术改革,
林江是主要负责人。他整天泡在车间里,跟着技术员一起调试新机器。我看着他忙碌的身影,
觉得我们的未来充满了希望。那天晚上,他兴奋地跑来找我。“舒!成功了!
新机器调试成功了!”他在月光下抱着我转圈,笑得像个孩子。“我们的好日子要来了!
”我也跟着笑,眼泪却流了下来。“怎么哭了?”他停下来,紧张地看着我。
我摇摇头:“我高兴。”他刮了刮我的鼻子:“傻瓜。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对银耳钉,在月光下闪着柔和的光。
“等我拿到第一笔奖金,就给你买金的。”我让他给我戴上,冰凉的银针穿过耳垂,
带来一丝轻微的痛感。我摸着耳垂上的小兔子耳钉,觉得这是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林江,
”我看着他,“你会一直对我好吗?”“当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会对你好一辈子。
”我踮起脚尖,主动吻上了他的唇。他愣了一下,随即反客为主,用力地回应我。
那晚的月色很美,美得像一场不真实的梦。我以为,这场梦永远不会醒。可我忘了,梦,
终究是会醒的。而且,醒得那么快,那么残忍。03新机器运行的第三天,出事了。
一声巨响,伴随着刺鼻的焦糊味,整个车间瞬间断电,陷入一片黑暗。女工们的尖叫声,
男人们的叫喊声,乱成一团。等备用电源接上,所有人都惊呆了。新机器的核心部件烧毁了,
还引发了小范围的火灾,烧掉了旁边仓库里的一批棉纱。更严重的是,
负责看管机器的老师傅,为了救火,被烧伤了腿。这在当时,是天大的生产事故。林保国,
林江的父亲,作为厂长,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县里的调查组很快就进驻了工厂。
整个厂子都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之下。林江也像变了个人,整天愁眉不展,
嘴上起了好几个燎泡。我看着心疼,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那天晚上,他没有来小树林。
第二天,第三天,他都没有来。我开始心慌。厂里的流言越来越多。
“听说这次事故是技术参数有问题,林厂长要被撤职了。”“不止撤职,损失这么大,
怕是还要坐牢。”“那林江不也完了?他可是技术改革的负责人。”我每听一句,
心就沉一分。我跑到林江家楼下,想见他一面,却被周玉梅堵在了门口。
她比之前憔悴了很多,但看我的眼神依旧充满了鄙夷和厌恶。“你来干什么?
来看我们家笑话吗?”“不是的,阿姨,我担心林江。”“你有什么资格担心他?
如果不是你这个狐狸精勾引他,让他分了心,怎么会出这么大的事!
”她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我的身上。“我告诉你陈舒,我们家林江要是出了什么事,
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她“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差点撞到我的鼻子。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我妈看我脸色不对,关切地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
把自己关进了房间。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林江紧锁的眉头和周玉梅怨毒的眼神。我不能让他出事。绝对不能。
可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工,能做什么呢?就在我绝望的时候,机会,或者说,陷阱,来了。
调查组查了几天,初步结论出来了。事故的主要原因是,有人在技术参数上动了手脚,
故意调高了机器的运行功率。而最后审核签字的人,是林保国。但是,
林保国坚称自己没有改动过参数,他签字的时候,参数还是正常的。调查陷入了僵局。
所有人都知道,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搞鬼,想把林保国拉下马。可谁也没有证据。
就在这个时候,周玉梅,竟然主动找上了我。她不再是之前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她约我在厂外的小饭馆见面,甚至给我倒了杯水。她的眼睛红肿,像是哭了好几天。“陈舒,
阿姨以前对你不好,你别往心里去。”她一开口,我就愣住了。“阿姨求你一件事。
”她说着,竟然要给我跪下。我吓得赶紧扶住她。“阿姨,您有话直说,别这样。
”她拉着我的手,眼泪掉了下来。“舒啊,你是个好孩子,你和林江的感情,
阿姨都看在眼里。”“只要你肯帮我们家这一次,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反对你们在一起。
”“等风头过去,我马上就给你们办婚事。”我看着她,心里充满了疑惑和不安。
她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她擦了擦眼泪,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我。
“这是事故的技术报告,你拿回去,让你爸看看。”我更糊涂了:“让我爸看这个做什么?
他……他已经很多年不碰这些东西了。”我爸曾经是县里小有名气的工程师,
后来因为一些原因,被下放到了我们这个小镇,档案里留了污点。周玉梅握紧我的手,
一字一句地说:“你爸是专家,他看得懂。”“你让他承认,是他喝醉了酒,
不小心改了参数。”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她疯了吗?她竟然想让我爸去顶罪?
04“不可能!”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声音尖利地拒绝。
我一把推开周玉梅的手,站了起来。“阿姨,你怎么能提出这种要求?这是犯法!
是让我爸去坐牢!”周玉梅没有生气,她只是平静地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舒,
你先别激动,听我说完。”她示意我坐下。“我不是让你爸白白顶罪。
”“我们已经找了关系,只要你爸肯认,就定性为‘重大失误’,而不是‘恶意破坏’。
”“最多,就是去农场劳动改造两年。”“两年,换林江一辈子的前程,换你们俩的未来,
不值得吗?”她的声音像魔鬼的低语,充满了诱惑。我浑身发冷,手脚冰凉。“你爱林江,
难道就忍心看着他因为这件事,一辈子都毁了吗?”“他才二十出头,
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如果他爸坐了牢,他就会背着‘罪犯的儿子’这个名声,
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别说当厂长了,他连工作都保不住!”我咬着嘴唇,
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而且,”她话锋一转,“你爸……他档案里那个污点,
不也一直没洗清吗?”“只要他这次肯帮忙,林厂长保证,等他出来,就帮他彻底***,
恢复工程师的身份和待遇。”“这对你爸来说,也是一个机会,不是吗?”我彻底愣住了。
为我爸***,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因为那个莫须有的罪名,他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工程师,
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靠打零工为生的“废人”。他心里的苦,我知道。周玉梅见我动摇了,
继续加码。“舒,我知道你家困难,你妈常年吃药。”“只要你点头,我马上给你五百块钱,
不,一千块!足够你妈吃好几年的药了。”一千块。在1988年,那是一笔天文数字。
我看着桌上那份技术报告,它像一个黑色的漩涡,要把我整个人都吸进去。
一边是含辛茹苦的父亲,一边是我深爱的男人。我该怎么选?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拿着那份报告回到家,我爸一眼就看出了我的不对劲。“舒,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我把报告递给他。他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这是厂里事故的报告?你从哪弄来的?
”我没说话。他快速地翻看着,眉头越皱越紧。“胡闹!这参数明显是被人恶意篡改的!
这漏洞百出的报告,调查组怎么会采信?”我低着头,
轻声说:“如果……如果有人承认是他改的呢?”我爸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舒,
你……你什么意思?”我把周玉梅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他。听完我的话,
我爸气得浑身发抖,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混账!他们怎么敢!”“这是让我去顶罪!
是让我去死!”“陈舒,你是不是被那个林江灌了迷魂汤了?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
”这是我爸第一次对我发这么大的火。我吓得哭了出来。“爸,
我没有……我只是……我不想让林江出事……”“他的前程比你爸的命还重要吗!
”我妈闻声从里屋出来,看到我们父女俩的样子,也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
”我爸把事情一说,我妈也白了脸,拉着我的手说:“舒啊,这事可万万不能答应啊!
那是毁了你爸一辈子啊!”我哭着跪在了地上。“爸,妈,我求求你们了。”“周阿姨说了,
只要您肯帮忙,她就再也不反对我和林江在一起了。”“她还说,
会帮您***……”“你给我闭嘴!”我爸气得指着我,“我陈向东就算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
也绝不会去做这种昧良心的事!”“为了一个男人,你连你亲爹都不要了吗!”他摔门而出。
那晚,我们家一夜无眠。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了厂里。我必须去找林江,
我要问问他,这到底是不是他的意思。如果他也这么想,那我就当自己爱错了人。
我等在车间门口,等了整整一天,才看到他。他比前几天更憔aco悴了,胡子拉碴,
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看到我,眼神躲闪,不敢和我对视。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05我把他拉到后山的小树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林江,你告诉我,让我爸去顶罪,
是不是你的意思?”我开门见山地问。他沉默了,低着头,不停地用脚踢着地上的石子。
他越是沉默,我心里的火就烧得越旺。“你说话啊!”我冲他喊,“你看着我的眼睛,
告诉我!”他终于抬起头,眼睛红得吓人。“舒,我……”他声音沙哑,“我没有办法。
”“我爸他……他不能出事。”“所以,就要我爸去替他死,是吗?”我冷笑着问。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急切地解释,“我妈说了,只是去农场待两年,
两年很快就过去了。”“等他出来,我们家一定好好补偿他!”“补偿?”我笑出了眼泪,
“用什么补偿?用钱吗?还是用你那虚无缥缈的承诺?”“舒,你相信我,我爱你,
我是真心想娶你的。”他抓住我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只要过了这个坎,我们就结婚,
我一辈子对你好。”“你让我怎么信你?”我绝望地看着他,“你连自己的责任都不敢承担,
却要牺牲我全家来保全你,你让我怎么信你?”“我……”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他只是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力道,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捏碎。
我看着他痛苦又挣扎的脸,那张我曾经痴迷的脸,此刻却让我觉得无比陌生。
我忽然就明白了。他没有直接要求我,但他用他的痛苦,他的无助,他的沉默,
把这个选择题,残忍地推到了我的面前。他在逼我。逼我为了爱他,
亲手把我的父亲送进深渊。我的心,在那一刻,疼得无法呼吸。原来,所谓的爱情,
在现实面前,是这么的不堪一击。我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林江,
”我平静地看着他,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如果我答应了,你会娶我吗?”他愣住了,
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随即,他的脸上露出了狂喜的表情。“会!舒,我发誓,
我林江这辈子只娶你一个!”“好。”我点点头,“我答应你。”说完,我转身就走,
没有再看他一眼。眼泪,在我转身的瞬间,决堤而下。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林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