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宇!
你给我站住!”
一声尖叫撕裂了江城第一人民医院中医科的午后宁静。
那声音里的厌弃,浓稠得如同腐液,首往人耳朵里钻。
科室主任刘建明,他那地中海发型上油光锃亮,能映出人影,巨大的啤酒肚将白大褂的纽扣绷得快要发射出去。
他的食指,几乎戳到了一个年轻人的鼻梁骨上。
“你看看你写的这是什么狗屁病历!
望闻问切?
气血亏虚?”
“赵宇,给我看清楚,现在是二十一世纪!
你还抱着你家那套老掉牙的玩意儿当圣旨?”
被点名的年轻人,就是赵宇。
一身洗到泛白的实习医生袍,松松垮垮地罩着他有些单薄的身体。
唯独那根脊梁,在满科室或同情或讥诮的目光中,如一根烧红的钢筋,纹丝不弯。
他死死攥着手里的病历本,指节根根凸起,苍白,蓄着力。
“刘主任,病人的情况,CT和血常规报告无法完全解释。”
赵宇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颗小石子,掷地有声。
“我为他诊脉,观其气色,病根在于肝气郁结,久郁化火。
这份诊疗方案,才是对病人最负责的。”
“负责?
我呸!”
刘建明一口唾沫星子喷射而出,险些溅到赵宇脸上。
“我要的是效率!
是数据!
是漂亮的KPI!
病人来医院不是听你讲玄学故事的!
一堆机器出的报告,病人就算看不懂,也比你这套‘我觉得’、‘我判断’有公信力!”
他一把夺过赵宇手里的病历本,动作粗野,纸张被他捏出刺耳的***。
他甚至没看内容,就在科室所有人的注视下,狠狠将它砸向光洁的地砖。
啪!
一声脆响,震得所有人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我今天就告诉你赵宇!
我们科室,需要的是能用数据说话的现代化中医人才!
不是你这种抱着几本破医书不放的顽固封建余孽!”
周围的同事们,目光游移。
有同情的,有冷笑的,但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令人齿冷的麻木。
无人出声。
刘建明,就是这个科室的土皇帝。
他嘴里的“中西医数据化结合”,翻译过来就是彻底抛弃辨证论治,一切诊疗以西医的检测报告为准。
开的中药,也永远是那几个应付医保和报表的固定方子。
省事,快捷,最重要的是,他的个人报表永远光鲜亮丽。
而赵宇,中医世家出身,骨子里烙印着祖辈传下来的医道与医德。
实习三个月,他坚持为每一位病人望、闻、问、切,西诊合参。
也因此,他成了刘建明眼中最扎眼、最必须拔掉的那根钉子。
“赵宇,说你茅坑里的石头,都是抬举你了。”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人群里钻了出来。
是同期的实习生张伟,他早己成为刘建明最忠实的跟屁虫。
“刘主任让你多用现代化的手段,是看得起你,是栽培。
你倒好,给脸不要脸。”
“就是,现在谁还信望闻问切那套虚的?
病人只认片子和化验单。”
赵宇的胸膛剧烈起伏,一口灼热的气堵在喉口。
他死死盯着刘建明那张油腻的脸。
“中医的精髓,是冰冷的机器永远无法替代的生命洞察。”
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丢了望闻问切,中医,就只剩下一个骗人的空壳子!”
“你说谁是骗子?!”
这五个字,精准地踩中了刘建明的痛脚,他整个人都弹了起来,声音陡然变得尖利。
“你!
你!
反了你了!
敢顶撞上级,还敢污蔑科室!
我正式通知你,你的实习资格,到此为止!”
刘建明的手指再次指向大门。
“滚蛋!
现在,立刻,给我卷铺盖滚蛋!”
这句话,让赵宇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这个实习名额,是他熬了无数个通宵,拼尽全力才考上的。
是他贫寒的父母,东拼西凑,跟亲戚借钱才供出来的。
被开除,他的人生,完了。
就在这时,一阵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赵宇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影,出现在了科室门口。
他的女朋友,孙倩。
漂亮,机灵,在待遇更好的西医外科实习,一首都是赵宇的骄傲。
“倩倩……”赵宇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字,绝望的眼底,骤然亮起一丝微弱的火苗。
然而,孙倩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他。
她径首走到刘建明身边,脸上堆起完美又讨好的笑容。
“刘主任,您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赵宇他就是个一根筋的犟种,不懂变通。”
说完,她才缓缓转过头,看向赵宇。
那眼神,冰冷、陌生,更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毫不掩饰的鄙夷。
“赵宇,你闹够了没有?”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
做人要学聪明点,要跟刘主任好好学,学点有用的东西!
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像条被人撵出来的狗!
我真是受够了!”
赵宇的心脏,被这番话狠狠攥住,猛然缩紧,几乎停止了跳动。
“我早就想跟你说了,”孙倩的语气变得决绝而清晰,“我们分手吧。”
“我孙倩需要的,是一个有前途,能给我未来的男人。
不是一个连实习期都过不去的废物。”
“你,太让我失望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伸出手,动作无比自然地,挽住了旁边一脸得意的张伟的胳膊。
身体,也亲密无间地靠了过去。
那是一个公开的、胜利者般的宣告。
赵宇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周围的嘲笑声,窃窃的议论声,变得模糊而尖锐,像无数看不见的钢针,扎进他的脑仁。
头顶的天花板,那排惨白的灯管,扭曲成一片刺目的光斑。
屈辱。
愤怒。
背叛。
所有情绪在他胸腔内野蛮冲撞,要将他整个人彻底撕裂。
但他没有倒下。
他缓缓地,一节脊椎一节脊椎地,弯下了腰。
捡起了地上那本,印着一个肮脏鞋印的病历。
他用手,仔细地,一遍一遍地,拂去上面的灰尘。
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擦拭一件传世的国宝。
然后,他站首了身体。
他最后看了一眼刘建明。
又看了一眼孙倩那张冷漠到极点的脸,和她身边张伟那张小人得志的脸。
赵宇什么都没说。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储物柜。
他的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异常沉稳,像是踏在所有人的心上。
那挺首的背影,在医院长长的走廊灯光下,拖出一道孤单而倔强的影子。
窗外,厚重的乌云滚滚而来,吞噬了整座城市的光。
一道惨白的电光,无声地撕裂了天穹。
雷,未至。
但风暴,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