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在荒岗,风掀片“哗啦啦"响,像无数细碎牙齿在嚼骨头。
第一夜,雪鸿高烧,额头烫得能烙饼。
青杏撕下自己一条衣摆,用河水擦身,水镜里映出一张烧得通红的小脸,汗湿黑发贴在鬓角,像黑绸挑金线。
第三日清晨,云章潜镇,用仅剩一枚银锞子换三副草药、半袋碎米,药铺掌柜一边包药一边叹气:“傅家三百二十一口,明日西市问斩，好不凄惨。
"知章乎抖,纸包落地,草药西散。
回庙,雪鸿刚醒,手里攥着泡皱的告示朱印猩红,学墨模糊。
她轻声念:“傅氏一门…尽斩。”
一笑,血从嘴角渗出,像胭脂被水冲开。
第五夜,大雨倒灌,屋顶塌一角,雨柱首浇雪鸿脸上。
她忽然坐起,眼亮得吓人,伸手乱抓:“娘,来接我了…"一阵剧咳,血雾喷出,溅的云章满脸。
云章抱她,似抱一盆将熄的火。
她指尖冰冷,指甲掐进他营肉,留下半月血痕“哥别让他们把我拖去军营这是她最后一句话。
庙外野杏树被风吹得“哗”一声,白花纷落,盖在她小小身体上,像仓促的一场雪葬。
没有棺木,没有纸钱。
云章用断匕掘出,一匕下去,土块里夹着半片破碎的青花"瓷——那是雪鸿小时候摔过的茶盏,如今竟在荒野重逢他咬紧牙关,指节因用力发白,血从指甲缝里渗出,和泥土混成暗褐色。
青杏跪在对侧,眼泪无声砸进坑里,每一滴都在泥土上砸出一个小坑。
最后覆土时,云章把姝妹的鬓发理得一丝不乱,又把母亲的白头绳系在野杏树枝上。
风一吹,白绳飘起,像雪鸿仍在挥手。
同一时辰,千里之外的西市,夫人韩氏正走向自己的结局。
刑台高三丈,台面被血糊得滑腻。
锦衣卫先以铁梳篦刮发,梳齿镶金,却如锯刀,每一梳带下一层头皮;再以细铁丝穿十指,吊于木架,脚尖点地,身子一晃,铁丝割骨一分。
午时三刻,监斩官宣“赐全尸”。
夫人被放落,双膝陷入血洼,双手白骨森然,却仍昂头。
她看见丈夫的头颅——悬在杆顶,雨水冲淡血迹,却冲不走眼角那滴泪。
夫人忽发凄厉笑声,挣断押解,扑过去一口咬住丈夫发髻。
锦衣卫三棍击背,棍棍到肉,她牙齿崩断两颗,仍不松口。
白绫勒颈,“咯吱”一声脆响,天地仿佛也断了一根弦。
尸身被抬上板车,头颅与尚书头并排。
沿途百姓偷偷看见:那位曾经端庄雍容的傅夫人,口衔夫发,十指朝天,像十根小小墓碑。
车轮碾过水洼,血水溅起,如一串串小红喷泉。
逃亡第十日,苏州界,暴雨如帘。
云章背着青杏,左臂刀伤己化脓,黄水混着雨水淌成腥臭小溪。
追兵两骑踏泥而至,马蹄溅起黑泥,打在两人后背如铁砂。
云章回身,半截卷刃在雨中划出冷弧,砍断一马前蹄;再抱青杏滚下土堤。
堤尽头是林府朱门,门环铜绿,灯火摇晃。
他用最后的力气拍门,门环撞铜钉,“当一当——”,声声被雨撕碎。
追兵刀光在雨里闪成白练,他胸口热上涌,眼前一黑,扑倒在门槛。
青杏指尖触到门环,亦晕过去。
雨水顺着门槛凹槽流入府内,把两人半淹。
天边雷声滚滚,像为这场家仇国恨作最后一声低叹。
林御史林廷玉,傅夫人之义父,早己得京中飞鸽,彻夜不眠。
二十骑家兵分西路,雨灯照路。
领队林安于十七里外土堤发现血迹,蓑衣裹回二人。
云章指骨扣石,血线被雨水冲得惨白;青杏右肩断剑，黄水混雨。
府内正堂灯火通明。
林御史赤足迎雨,老夫人手珠断线,众仆屏息。
西厢暖阁早备:地龙、熏笼、参汤、金疮药。
云章被平置榻上,血衣剪开。
林夫人以温酒润布;青杏箭镞剜出,“当啷”落铜盘。
林御史探脉颤声:“脉若游丝,天不绝傅氏。”
遂命:升炭、煮参粥、连夜请郎中;又传各房:“勿惊,人己安。
"子夜更深,雨歇檐滴。
林御史独守榻前,灯火把他佝偻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替云章掖被,低语“汝母***托孤,求我以命相护。
此府即你家。”
灯芯“啪"地爆了个灯花,映在少年苍白却倔强的侧脸上,仿佛回应这声承诺。
郊外,一枝野杏被雨水洗得莹白,悄悄探进窗棂,像雪鸿最后的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