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离开天台,沿着楼梯向下。
阳光被切割成块,投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明暗交错,刺得他眼睛发涩。
他刻意避开主楼梯口可能聚集的人群,拐向教学楼后侧一条少有人走的僻静小径。
小径旁是茂密的冬青丛,隔开了操场的喧嚣。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稍稍冲淡了那令人不快的颜料记忆。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人。
一个身形清瘦的男生蹲在冬青丛的阴影里,校服袖口卷到手肘,上面沾着星星点点的钴蓝和赭石色颜料。
他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小截火腿肠掰碎,喂给一只蜷缩着的、后腿似乎有些不便的流浪猫。
男生的侧脸线条柔和,眼神专注地看着那只警惕的小动物,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又被欺负了吗?
躲在这里……就真的安全了吗?”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沈砚的耳膜,精准地扎进他刚刚重塑起来的、布满裂痕的灵魂深处。
是在说猫?
还是在说那个刚刚从精神病院的“安全牢笼”里逃出来,却又掉进这个陌生躯壳和糟糕命运里的自己?
沈砚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蹲着的男生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视线,抬起头来。
他的目光清澈,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没有沈砚己经习惯了的审视、嘲讽或怜悯,只是一种平静的、近乎中性的打量。
他看到了沈砚苍白脸上未褪尽的阴郁和眉宇间的倦色。
“你没事吧?”
男生开口,声音温和,“刚才在天台……好像站了很久。”
沈砚的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没有任何温度。
他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再多看对方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标。
他收回目光,径首从男生和那只猫身边走过,背影瘦削而决绝。
夏星眠看着那个消失在路径尽头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画具盒边缘——那里有一道陈旧的、深刻的划痕。
**下午的体育课。
自由活动时间。
沈砚独自坐在操场最边缘的水泥台阶上,远离那些奔跑喊叫、散发着过剩荷尔蒙的人群。
阳光猛烈,他微微眯起眼,将身体缩进看台投下的一小片阴影里,长袖校服包裹着手臂,隔绝了外界也隔绝了温度。
一个篮球带着滚烫的热气,“砰”地一声撞在他脚下的台阶上,弹跳了几下,停在他面前。
吵闹声随之而来。
以陆时衍为首的那群人正往这边跑。
陆时衍跑在最前面,额发被汗水浸湿,眼神明亮而富有侵略性。
他看到坐在那里的沈砚,眉头习惯性地蹙起,刚要开口让“那个碍眼的家伙”把球扔回来——却见沈砚甚至连眼皮都没完全抬起,只是极其不耐烦地、用脚尖随意地一踢——仿佛那不是篮球,而是一袋令人厌恶的垃圾。
球被踢得歪向一边,滚进了旁边的草丛里。
动作里的排斥和轻蔑,毫不掩饰。
陆时衍的话噎在喉咙里,一股无名火倏地窜起。
他大步走近,阴影笼罩住台阶上的沈砚。
“沈砚,你——”他的斥责还没出口,视线却猛地被沈砚的目光牵引了过去。
沈砚并没有看他。
那双阴郁的眼睛,正越过喧闹的操场,落在另一端。
陆时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夏星眠。
他抱着画板,正从操场边缘走过,似乎要去写生。
阳光落在他柔软的发梢和干净的校服上,与周遭的汗水和激烈格格不入。
而沈砚看他的眼神……陆时衍看得分明。
那里面没有面对自己时的尖锐冰冷,也没有原主以往那种花痴般的迷恋,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像在看一个模糊的倒影,又像在辨认某种遥远而熟悉的印记。
一股极其突兀且陌生的躁意猛地攫住了陆时衍。
这个昨天还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自己、今天却敢顶撞他、无视他的人,此刻竟然在专注地看着别人?
一个……完全不像会出现在他视线里的人?
陆时衍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抬高声音,朝着操场那头喊道:“星眠!
过来帮个忙!”
夏星眠闻声停下脚步,疑惑地看了看这边,还是抱着画板走了过来。
陆时衍却根本没看夏星眠,他的目光牢牢锁着台阶上的沈砚,嘴角勾起一个带着挑衅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意味的弧度,声音清晰地砸过去:“喂,沈砚。
你不是最喜欢看我打球吗?
怎么不过来看?
躲在这里干什么?”
周围的嬉笑声瞬间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带着看好戏的兴奋。
夏星眠也走到了近前,他看了看脸色沉郁的陆时衍,又看向台阶上那个缓缓站起身的苍白少年。
沈砚站起身,目光从夏星眠身上移开,重新落回陆时衍脸上。
那双眼睛里的复杂情绪消失了,只剩下全然的、冰冷的漠然。
他首视着陆时衍,清晰而平静地吐出三个字:“你哪位?”
空气瞬间死寂。
哗然声迟了半秒才轰然炸开。
陆时衍脸上的挑衅弧度彻底僵住,随即一点点沉了下去,变得难看至极。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下颌骨咬紧的声音。
夏星眠抱着画板的手指微微收紧,他看向沈砚,清澈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惊讶和深深的探究。
**放学***响起,人群像潮水般涌出教室。
沈砚拖到最后才起身。
他记得有件外套落在了画室。
画室里空无一人,只有浓重的松节油和颜料气味沉淀在夕阳的光尘里。
他的外套搭在椅背上。
他走过去拿起,转身时,目光却猛地被定住了。
旁边那个画架上,摆着一幅未完成的画。
灰霾的、仿佛永远透不进光线的天空,压抑得让人窒息。
天空下,一架老旧的钢琴被粗重的、锈迹斑斑的锁链死死缠绕住。
黑白琴键上,散落着尖锐的、折射出诡异光斑的破碎镜片。
画面的笔触带着一种朦胧的、印象派般的美感,色彩却灰暗压抑,透出一股近乎绝望的挣扎感。
那风格隐约熟悉,像是莫奈,却浸透了地狱的色彩。
——那几乎就是他记忆中那间禁闭室角落里的钢琴!
连锁链的缠绕方式都一模一样!
沈砚的呼吸骤然收紧,瞳孔急剧收缩,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爬升。
“画不出来想表达的感觉……”一个温和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夏星眠不知何时回来了,正站在画室门口,看着他,目光落在自己的画上,带着一丝苦恼和迷茫。
“构图和色彩好像都对了,但是……总觉得少了一点东西。”
夏星眠走近几步,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沈砚说,“少了一点……‘从碎掉的东西里爬出来’的那种力气。”
沈砚猛地转头,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射向夏星眠。
夏星眠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他的视线轻轻扫过沈砚下意识攥紧的、被长袖遮盖的手腕,语气坦然却带着一种惊人的穿透力:“我见过你手腕上的疤。”
他顿了顿,补充道,“在天台的时候,风吹起了你的袖子。
我也见过陆时衍他们……是怎么对你的。”
“但是,”他看向沈砚的眼睛,那双清澈的眼里仿佛能倒映出人最深处的狼狈,“你今天中午,扔掉那个便当的时候,好像……并不是难过,而是松了一口气?”
沈砚的瞳孔再次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仿佛内心最隐秘的角落被猝不及防地照亮。
他猛地攥紧手中的外套,指节用力到泛白,几乎没有任何停顿,转身就要离开这个让他感到极度不适和危险的地方。
在他即将踏出画室门的瞬间,夏星眠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不高,却清晰地钻入他的耳朵:“有时候,逃离一个牢笼,会不小心掉进另一个。
但至少……脚是自己迈出去的。”
沈砚的脚步,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住,第二次因为这个叫夏星眠的人,骤然停顿。
他的背影在画室门口被夕阳拉得很长,投在空旷的走廊上,孤绝得像一座被遗忘的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