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水煮了少年梦

青塘镇的五月，是被凤凰花点燃的季节。我记得那年的凤凰花，

红得像是要把整个青塘镇都点着了。

“火焰”沿着镇上唯一那条坑洼的青石板路两侧向上燎原，一路烧到灰扑扑的瓦檐角上。

那铺天盖地的红，泼辣恣意，沿着镇里唯一那条青石板路的两侧向上燎原，

一直烧到黛瓦屋檐的边沿，仿佛要把天空也烫出一个洞来。空气里蒸腾着粘稠的热浪，

混杂着尘土呛人的味道、池塘里水藻腐败的腥气，

以及少年人身上那种永远也晾不干的、蓬勃又略带盐涩的汗味。阳光像淬了火的针，

扎在裸露的皮肤上，烫得人生疼。真热啊，热得人心里发慌，像揣着一窝躁动的雏鸟。

唯有镇中心那棵不知活了几百年的老樟树是慈悲的，它撑开的浓密树冠如同巨大的碧绿穹顶，

毫不吝啬地投下全镇唯一一片像样的阴凉。树下的青石板路，

早被无数奔跑追逐的脚步和不知疲倦的拉扯磨得光滑如镜，像一块巨大的、温润的黑色玉石，

无声地记录着光阴的重量。而这片阴凉，这片光滑的石板地，

也成了我们三人——宋晚、林屿、陈栖——命运的角力场。

只有镇中心那棵不知活了几百岁的老樟树。撑开巨大的、浓墨重彩的绿伞，

吝啬地投下全镇唯一一片像样的阴凉。“宋晚！磨蹭什么！再晚潮水该涨了！

”林屿的声音像一颗滚热的石子砸进沉闷的空气里。他刚从墙头翻下来，

手臂被烈日晒得通红滚烫，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蛮力，猛地攥住了我的右手腕。力道之大，

让我猝不及防地踉跄了一下。他手臂晒得通红，烫得吓人。他浓黑的眉毛下，

那双野鹿似的眼睛闪烁着，

和对几里外那片野泳滩赤裸裸的渴望——自由的海风、咸腥的水沫、钻进脚趾缝的冰凉细沙。

目标明确地指向几里外那片未被驯服的野泳滩。翻越围墙带来的心跳还未平复，

自由的风和海浪咸腥的气息仿佛已扑面而来。几乎就在同一毫秒，

另一股截然相反的力道从我左侧手腕传来，更沉，更稳，

带着一股熟悉的、旧书页和廉价竹墨混合的清苦气，是我的青梅竹马陈栖。

他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指同样扣得极紧，语调虽温和，却有力。”晚晚，” 他声音不高，

像夏夜掠过池塘的微风，却带着一种固执的、向下扎根的力量，

“说好了今天和我一起听这套物理竞赛题的解析音频，”他微微侧头，下巴朝街角努了努，

示意街角那家散发着陈旧纸浆和劣质油墨味道的青塘书屋，“梁静茹的歌我也下载好了，

书店里安静，也凉快。”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镜片后的眼神清澈而坚定，

那是我熟悉的通往另一个由逻辑和秩序构成的世界的邀请函。我又一次像个不合时宜的纤绳，

被这两股相反的力量死死地绷在樟树庞大的荫蔽里。身体微微晃荡，脚下的石板冰凉光滑，

努力寻找着平衡点。“好了好了，”我无奈地叹气，

目光轮流扫过这两个把我当拔河绳子的少年。林屿一脸的急不可耐，

陈栖则是不动声色的坚持，“你们俩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这么意见不合啊？

什么时候能稍稍统一一下行动纲领呢？”我的声音里满是无力感。被当成拔河绳子的滋味，

真不好受。“看书什么时候看都行啊！”林屿立刻反驳，

语气里带着对书屋那种凝滞空气的不屑，“但潮水涨了，

滩涂上的沙蟹、海螺、透亮的海水可就没了！那才叫活着！

”他手臂的肌肉线条在晒红的皮肤下绷紧，牵引力随之加重。陈栖沉默了一瞬，

目光扫过林屿那张写满“活在当下”的脸，又落回我无奈的脸上，最终，

一丝极淡的、像是叹息又像是妥协的笑意，在他好看的嘴角漾开。“你这小子……就知道玩。

”他轻轻摇头，扣在我手腕上的力道，缓缓松开了，像是放弃了一场无意义的争斗，“算了，

反正明天也是周末，今天……就去玩吧。”那声“玩”字，从他清朗的嗓音里吐出来，

带着一种奇异的、生疏的柔软。紧绷的纤绳骤然松弛。“太好咯！

”我清脆的笑声像一串骤然挣脱了束缚的银铃，挣脱了樟树浓荫的禁锢，

穿过午后沉闷得令人窒息的蝉鸣和石板路上被奔跑脚步踢起的细小尘埃，

欢快地撞击在枝叶间，发出簌簌的回响，搅动了凝滞的光影。野泳滩离镇子不远，

穿过一片茂密的防风林，咸涩的海风瞬间变得汹涌起来。

浅金色的沙滩在午后骄阳下白得晃眼，碧绿的海水轻轻拍打着岸线，留下细腻的泡沫。

林屿早已甩掉上衣和鞋子，赤着精壮的、覆着一层薄汗的上身，像一尾生来就属于海洋的鱼，

欢呼着扑向海浪，激起一片雪白的水花。

陈栖则安静地坐在离水线稍远的一块巨大礁石阴影下，膝上摊开一本厚厚的习题集，

阳光透过防风林稀疏的枝叶，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跳跃的光斑。海风拂动他柔软的额发，

似乎并未打扰他沉浸在公式构筑的堡垒中。我赤脚踩在微烫的细沙里，

感受着沙粒从趾缝间温柔溢出的奇妙触感。远处的林屿一个猛扎进海水里，

半晌在更远处冒出头来，手里高高举着一个深紫色螺纹的贝壳，兴奋地朝我挥舞，

脸上的笑容纯粹得像头顶的烈日，闪闪发亮。而礁石下的陈栖，恰好抬起头，

目光越过书页的边缘，望向了海天相接处那轮正缓缓下沉的巨大落日。

金红色的夕晖泼洒在他沉静的眉眼和洁白的书页上，给他镀上了一层近乎神圣的暖光。

三个人，以海为背景，构成一幅静谧又充满张力的画面。只有海浪不知疲倦的哗哗声，

像时间流逝的背景音。一阵带着咸腥的暖风拂过，我走到两人中间的沙滩坐下，

抓起一把细沙，看它如同时间的流沙般从指缝缓缓泻下。“喂，”我开口，

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飘忽，“各位英雄豪杰，再过一个月那把叫高考的火就要烧过来了。

你们……想去哪儿？想过什么样的未来啊？”这个问题悬在每个人心头，此刻被海风托着，

轻轻抛了出来。林屿正弓着腰在浅水区仔细搜寻着什么，闻言直起身，

海水顺着他结实的腰腹淌下来。他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水滴溅了我一脸。他咧嘴一笑，

露出白得晃眼的牙齿，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没心没肺的张扬和野性，

朝我轻佻地挑了挑眉：“我？我准备考到北方去，然后浪迹天涯，做个志在四方的侠客，

踏遍名山大川，尝遍人间烟火！美女，”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灼灼地盯着我，

“可有兴趣与吾同行？”那目光坦荡、炽热，像正午的太阳，不容人直视。

我毫不客气地回敬他一个大大的白眼，轻佻的行为难免让人觉得有些不忍直视，

或许这就是青春最该有的样子吧。我转过头，望向礁石下被落日余晖笼罩的陈栖：“那你呢，

栖栖？”陈栖合上了膝上的书，修长的手指拂过略微卷起的书页边缘。他微微侧过脸，

夕阳的金辉勾勒出他清俊而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他看着遥远海平面上那轮即将沉没的红日，

深邃的眼眸里映着跳动的火焰，声音平稳而清晰，

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甚相符的笃定：“我想考上全国最好的那几所大学，

读物理或者化学生物。然后……做研究，或者当医生。”他顿了顿，目光从遥远的天际收回，

落在我脸上，嘴角漾开一个温和而踏实的弧度，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

激起细微却清晰的涟漪，“你呢，晚晚？”夕阳熔金，

巨大的圆日已有三分之一沉入靛蓝色的海水之下，海面上铺开一条碎金闪烁的甬道。

我舒服地叹了口气，伸展双臂，任清凉的海风灌满我的衬衫，惬意地眯起眼。“我嘛，

”声音里带着一种懒洋洋的满足，“只要能考上咱们县城里那所嘉州学院就谢天谢地啦。

真没你们那么宏大的志向，”我笑了笑，眼神望向小镇的方向，那里炊烟正袅袅升起，

“我只想安安稳稳留在青塘，守着爷爷奶奶，教教书，空闲了就画点画儿……画这凤凰花，

画咱的老樟树，画这海，就挺好。做个小镇里的小画家，多自在。”那一刻，

夕阳的余温烘烤着沙滩，海浪温柔地舔舐着脚边的沙，少年的梦想在咸涩的海风里自由生长。

我以为青春就应该是这副饱满、温热、充满无限可能的模样。我未曾看见，

就在我们脚下这片坚实而温软的沙滩之下，命运的棋局早已布下冷酷而精密的阵列。

那颗足以碾碎所有少年幻想的沉重棋子，已悬停在半空，只待一瞬，便将轰然落下，

砸向我们的脊梁。那一刻，夕阳的余温烘烤着沙滩，海浪温柔地舔舐脚边。

我以为青春就该如此饱满、温热、充满无限可能。我未曾看见，脚下温软的沙滩之下，

命运的棋局早已布下冷酷的阵列。那颗足以碾碎幻想的巨石，已悬停在半空。

在高考结束后的一天，我跟我的青春告了白。我将陈栖约在镇中心那棵老樟树下，“栖栖，

我想...有件事吧，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嗯...就是...就是...”我的脸涨红，

说话吞吞吐吐，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胸口般难以出口。”怎么啦，晚晚？不着急，

有什么事慢慢说，我们想办法一起解决。“陈栖的话语依旧温和，还是跟往常一样。

但在当时的我来说，这段温和的话语将未说出口的话更难以言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那么的木讷，此时我明白了将话语写在纸上的重要性，

不管放在哪朝哪代都一样适用。“不如这样吧，我晚点回去在手机上跟你说。嗯嗯就这样，

我先回去了哈！“我告白的话未能出口，现在脸肯定像熟透的柿子，红透了。

我只想赶紧逃离现场，但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我拉了回来：“到底怎么啦，

能将我们有勇有谋的晚晚紧张成这个样子？我倒是想听听看了。”哦不，

现在看起来他真是坏透了。告白这件事就好像是我目前经历过最难的事，“那行，你先松手。

”我下定决心般将那个令我难以言表的词说出，说完之后的下一秒我便仓惶逃回了家，

独留他一人呆愣在原地。回到家，我便窝在被窝里，来回翻看手机信息，屏幕亮了又暗，

亮了又暗，内心的慌乱也久久未能平静。当天晚上，陈栖便打电话过来了，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接通了电话，电话接通那一刻，

熟悉的声音从电话另一头传了过来：”晚晚...“”等等，如果是拒绝的话那就先别说了，

我需要时间缓缓。“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我着急打断了。紧接着电话另一头传来一声轻笑，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拒绝？”“啊，什么意思？你同意啦？！”我反问道。“对啊，

原本这件事情应该我来的，但是话说回来你把我独自留在老樟树下风中凌乱这该怎么补偿我？

”......就这样，青梅竹马的我们正式确认了关系，

想必青春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喜欢的人正好也喜欢我。之后我们一起约定了毕业旅行，

当然这个主意肯定是那位志在四方的林大侠提出来的，”趁现在高考完给我们的时间还很长，

我们来一场毕业旅行吧，去大理怎么样？“”好哇好哇，我还不知道常常的假期去干什么呢。

“我很高兴接受了这个提议。陈栖笑了笑，没有反对意见。命运仿佛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那声闷响，是从县钢铁厂方向传来的。巨大、沉闷，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金属扭曲的呻吟，

然后戛然而止，钢铁厂没有给林屿家一个公道。

至此原本每次都会主动来找我玩的那个活泼好动的男孩不见了，

我记得那天我和陈栖去他家找他一起出发时，家里空无一人，

从他邻居口中才得知他现在在医院里。当我们跑到医院时，空气同样凝固得像油脂，

压得人喘不过气。消毒水的味道混着血腥和汗臭，像冰冷的蛇钻进鼻腔。林屿接过那张纸时，

指尖都在颤。我远远站在走廊拐角，看着他僵直的背影。那张薄薄的纸，像有千斤重。

他眼底曾燃烧的、如同野火般明亮的自由光芒，在那一刻，

被那张病危通知书、被那巨大的医药费单上冰冷的数字，彻底扑灭了。滩涂上的风，

围墙外的刺激心跳，少年胸膛里滚烫的浪迹天涯梦……都被那张带有消毒水味的纸，

碾得粉碎。医院惨白的灯光下，我看到林屿的母亲，那个总是笑呵呵的阿姨，

蜷在长椅上抖得像片落叶，一夜之间，一张纸就能让她的脊背就像弯成了再也直不起的弓。

说好的毕业旅行的约定瞬间戛然而止，那三个月里为了他父亲的医药费和公道，

每天都是工厂、医院、法院三点一线，仿佛在我们的生活里消失了一般。很可惜，

我们也没能帮上什么忙。后来，他选择了在离家最近的嘉州学院读会计，

方便照顾他住院的父亲和辛苦的受打击的母亲。毕业之后考上了编制穿上了深蓝色的制服，

肩章上的银色徽记在税务大厅惨白的日光灯下，反射出冷硬的光。多年之后，

我隔着视频看他，跟他提起了他选择的我之前所想去的这所大学，而他只是轻轻一笑，

我们的生活好像互换了般，热爱自由的他进了体制内，而恋家的我远在国外，

一切都事与愿违。他的动作熟练又麻木，像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窗台上那盆绿萝死了，

枯黄的叶子落在他堆满票据的桌角，像他眼中熄灭的光。

只有压在玻璃板下我们仨那张泛黄的毕业照里，我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

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温度。他深夜独自在空荡大厅里，隔着冰冷的玻璃描摹照片的样子，

像在抚摸一个早已破碎的、无法触及的梦。那指尖的温度，隔着万水千山，

我也能感受到那份刺骨的冰凉。命运的滚轮碾向我时，是在家里的堂屋。

阳光透过老旧的木格子窗，在地面上切割出几块惨白的亮斑，光影斑驳中，

灰尘在空气中缓慢漂浮，弥漫着一种陈旧而沉重的霉味，仿佛整个屋子都在无声地叹息。

墙角的蜘蛛网轻轻摇曳，书架上熟悉的相框已被取下，露出空荡荡的痕迹。

只见一箱一箱的生活用品已经被打包好，整齐地堆放在墙边，

纸箱上歪歪扭扭地写着“衣物”或“书籍”的字样。过廊上是来来回回的搬运工人，

他们的脚步声沉重而急促，汗珠从额角滑落，偶尔传来箱子碰撞的闷响，打破了室内的死寂。

我像被钉在原地，双脚沉重得无法挪动，血液瞬间冻住，一股寒意从脊椎爬升到后颈，

喉咙发紧，连呼吸都变得艰难。眼前的一切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噩梦，让我头晕目眩。

“怎么回事啊？”我满脸不解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眼睛死死盯着那些打包的箱子，

仿佛它们会吞噬掉我所有的过去。“宝贝，爸爸工作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