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消失在我的毕业季

九月的晚自习，空气里还残留着白日阳光晒透的燥热，混着新书本的油墨味道，

沉甸甸地压在教室上方。窗外是南方小城特有的浓重夜色，蝉鸣早已偃旗息鼓，

只有风扇在头顶单调地嗡鸣，徒劳地搅动着闷热的气流。

苏晓晓低头翻找着桌斗里层层叠叠的新书，手指划过光滑的书脊，带起细微的沙沙声。

她旁边的同桌林薇也在做着同样的事，两人肩膀挨着肩膀，

像两只凑在一起努力刨食的小动物。课本们棱角分明，崭新得有些硌手，

散发着一股令人安心的、属于新学期的气息。“物理……物理……”林薇压着嗓子，

声音像蚊蚋一样在苏晓晓耳边哼哼，“晓晓，你看到物理书了吗？

我记得明明塞在这堆里的……”她的手指在书堆里焦急地拨弄，带起一阵哗啦啦的轻响。

苏晓晓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一本稍厚、封面质感不同的书，她心下一松，正要应声，

一个清冷、带着点金属质感的男声毫无预兆地切了进来，

像一块冰猝不及防地砸进温吞的水里：“苏晓晓，林薇。”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穿透了教室里原本低低的翻书声和细语。空气似乎瞬间凝滞了一下。

苏晓晓的动作顿住，指尖还停留在那本刚摸到的物理书硬硬的封面上。她下意识地循声抬头。

讲台边，新来的物理课代表江屿站在那里。他个子很高，身形挺拔得有些单薄，

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短袖，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清晰的小臂。

昏白的灯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过于清晰的轮廓，鼻梁很高，

嘴唇抿成一条没什么弧度的直线。他手里拿着记名字的小本子和笔，

眼神没什么温度地扫过她们这边，像掠过两件无关紧要的静物。“晚自习吵闹，影响他人。

”他的声音毫无波澜，平静地陈述着，手中的笔已经在本子上利落地划动。

那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干脆。“什么？”林薇愕然，脸一下子涨红了，“我们没吵！

我们在找书！物理书！”她的声音因为急切和委屈拔高了几分，

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江屿的目光这才真正落在她们脸上。他的眼睛很黑，

瞳孔深处像是沉着一片化不开的墨，深邃得让人有些发怵。

那目光在苏晓晓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又移开，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她们桌上：“找到了？”苏晓晓这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刚刚摸到的那本，

此刻正被她无意识地捏在手里。崭新的封面在灯光下反射着一点刺眼的光。“我们是在找书！

”苏晓晓感觉一股血气直冲头顶，脸颊和耳朵都烧了起来，声音因强压的愤怒而微微发颤，

指尖用力捏着那本无辜的物理书，崭新的硬壳封面硌得她指骨生疼，“刚开学，书都没发全，

找一下怎么了？江屿，你是物理课代表，不是纪律委员！”她盯着他，

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松动或歉意，哪怕只是一点点的犹豫。然而没有。

江屿只是平静地回视着她，眼神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毫无波澜。

他甚至没有再看她手中的物理书一眼，仿佛她的解释和愤怒都是空气。他垂下眼，

目光落回那个记名字的小本子上，笔尖又动了动，似乎是在确认什么，然后才淡淡地开口，

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名字已经记了。晚自习请保持安静。”说完，

他不再看她们，转身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动作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教室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风扇单调的嗡鸣。无数道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

带着好奇、探究或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苏晓晓僵在原地，

手里紧紧攥着那本刚刚找到的物理书，崭新的书页边缘像刀片一样硌着她的掌心。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羞愤和巨大委屈的酸涩感猛地冲上鼻腔，直逼眼眶。

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用尽全身力气才把那股汹涌的热意压下去，不让它化成眼泪滚落出来。

她垂下头，视线落在物理书光滑的深蓝色封面上，映出头顶惨白灯光模糊扭曲的光斑。

那光斑晃动着，像无声的嘲弄。耳根依旧滚烫，那被当众记名、被无视、被误解的难堪，

如同无形的烙印，深深地烫在了这开学第一晚的空气里。窗外，夜色浓稠如墨。

---开学初的新鲜感很快被日复一日的课业冲淡，月考成绩单像一张冰冷的判决书，

贴在教室后墙最醒目的位置。班主任老王站在讲台上，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

手指用力地点着那张成绩单，语气沉重：“看看！都看看！物理成绩拉垮得不像话！

偏科这么严重，高考怎么办？你们以为时间还很多吗？”他深吸一口气，

目光扫过下面一张张或紧张或麻木的脸：“座位安排，是时候动一动了。老规矩，优差互补，

动静结合。”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第一排的苏晓晓身上，“苏晓晓，你是班长，

这事儿你负责。拿出个方案来，晚自习前把座位表发到我邮箱。我有急事要出去一趟。

”说完，老王拿起他的公文包，步履匆匆地离开了教室，留下身后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无形的压力瞬间落在了苏晓晓肩上。她看着摊开在面前的班级名单和教室座位平面图，

只觉得那张薄薄的纸重若千钧。班长的职责像一副沉重的担子压了下来，而排座位这件事，

显然比收发作业、组织班会要棘手得多。她刚拿起笔，试图按老王的要求，

把物理尖子和薄弱者穿插开，林薇就凑了过来，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央求：“晓晓，

我那个位置太靠后了，看黑板反光……你能帮我往前调调不？最好……嗯……”她眼神闪烁，

飞快地朝教室后排某个方向瞟了一眼，脸颊微微泛红，“能离江屿近点就更好了。

”苏晓晓笔尖一顿，还没回答，另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也挤了过来，声音清脆：“班长，

我觉得按成绩排最公平！效率也高！”她话是这么说，

眼神却也有意无意地飘向了江屿的方向。紧接着，又有几个女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班长，我物理不行，能不能帮我安排个学霸同桌？”“对对，

江屿物理那么好……”“就是，最好能挨着他坐，不懂的随时可以问。

”“他旁边那个位置现在谁坐啊？班长……”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期盼。

江屿，那个开学第一天就冷着脸记下班长名字的转学生，

凭借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和物理月考近乎满分的成绩，

在女生堆里迅速拥有了一个隐形的代号——“那个帅气的物理课代表”。此刻，

他独自坐在教室靠窗的角落位置，耳朵里塞着白色的耳机线，

正低头专注地看着一本物理竞赛题集，微微蹙着眉，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隔绝。

阳光透过窗外高大的梧桐树叶，在他干净的侧脸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更衬得他神情专注，

有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感。苏晓晓的目光掠过他，心里没来由地有点堵。她强迫自己收回视线，

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班长的镇定：“大家先安静，

我会综合考虑成绩、身高、视力还有……同学关系的。”她刻意加重了“同学关系”几个字，

目光扫过那几个眼睛亮晶晶的女生，“不可能都满足，尽量公平。”然而，

“公平”二字在青春期荷尔蒙和隐秘心思面前，显得格外苍白无力。她埋头在座位图上勾画，

试图将几个物理困难户分散安排到物理优等生旁边。刚在江屿旁边的位置写下一个名字，

立刻引来旁边一声小小的惊呼：“啊？班长，别让她坐那儿啊！她上课总爱说话，

会影响江屿学习的！”被点名的女生顿时涨红了脸，委屈地反驳：“谁总说话了？你别乱说！

”另一个角落也响起了低低的抱怨：“班长，我不想坐王强旁边，他……他老抖腿，

我桌子都跟着晃，根本没法集中精神做题！”被点名的王强一脸无辜地挠挠头。

苏晓晓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擦掉，重新安排。

刚把另一个物理成绩不错的男生调到江屿附近，立刻又有声音响起：“班长，

那个谁眼睛度数深，坐太偏了看不清吧？还是按视力优先吧？”“班长，我和她坐挺好的，

能不能别把我们分开？”“班长……”要求越来越多，分歧越来越大。

每一次落笔似乎都踩中了某一部分人的雷区。

教室里不满的低语声渐渐汇聚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音。

苏晓晓感觉自己像个笨拙的裁缝，手里只有一块尺寸有限的布，

却要满足所有人对华服的不同想象。她试图解释，

声音却淹没在更多的“建议”和“请求”里。委屈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

勒得她胸口发闷。她自问已经殚精竭虑，力求周全，为什么还是怎么做都有人不满意？

眼眶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热，视线里名单上的字迹变得有些模糊。她猛地低下头，

假装整理桌上的书本，用力眨了眨眼睛，把那点不合时宜的湿意逼回去。她是班长，

不能在这里掉眼泪。就在这时，一直置身事外的江屿忽然抬起了头。他不知何时摘下了耳机，

目光越过嘈杂的人群，落在了苏晓晓微微发红的眼角和紧抿的嘴唇上。他看了她几秒，

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淡漠的神情，重新低下头，

手指却无意识地捻着书页的一角，留下了一道细微的折痕。最终提交给老王的座位表，

是苏晓晓在心力交瘁和无数妥协后的产物。她几乎不抱任何期待，只求快点结束这场煎熬。

第二天清晨，新的座位表贴在了公告栏上。早读前，人群呼啦一下围了上去。

苏晓晓站在人群外围，深吸一口气，才挤进去寻找自己的名字。目光在表格上逡巡，

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旁边……赫然写着两个字——江屿。苏晓晓愣住了，

足足有好几秒没反应过来。她怀疑自己看错了，又凑近仔细确认了一遍。没错，

第三组第四排，苏晓晓，江屿。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猛地攫住了她。

怎么会这样？她明明记得自己最后把他安排在了一个离自己很远的位置！难道是老王改的？

她下意识地扭头看向江屿的方向。他正站在人群稍后一点的位置，也刚刚看清了座位表。

他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大的变化，只是那双总是沉静无波的黑眼睛里，

似乎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又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

苏晓晓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随即又被开学晚自习那晚的难堪记忆填满。她捏紧了手指，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也好。她默默地想，既然阴差阳错成了同桌，那就公事公办。

她可是班长，他要是再敢像那天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哼。她挺直脊背，抱着自己的书本，

走向那个靠窗、紧挨着江屿的新座位。窗外的梧桐树叶在晨风中轻轻摇曳，

投下的光影在她新位置的桌面上晃动。她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带着点刻意的利落，

把书本在桌上摞得整整齐齐，发出轻微的声响。她没有看旁边的江屿，

但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侧属于另一个人的存在感，安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新的“战场”，

从此刻开始。---成为同桌的日子，像拧紧的发条，在课业的压力下嘎吱作响。

苏晓晓贯彻着她“公事公办”的原则，对江屿实行了严格的“同桌管理”。“江屿，

你的物理作业本。”苏晓晓将一摞收齐的作业本放在他桌角，声音平静无波，

眼神却像尺子一样扫过他略显凌乱的桌面，“放好，别压到我刚发的卷子。

”江屿正埋头演算一道复杂的电路图，笔尖沙沙作响，闻言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

头也没抬，随手将作业本往自己桌斗里一塞，动作依旧带着那份惯有的疏懒。

苏晓晓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讨厌这种被忽视的感觉，

这让她想起开学晚自习那晚他冰冷的眼神。她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他摊开的草稿纸上，

那上面龙飞凤舞的数字和符号简直是一场灾难。“草稿纸，”她的声音提高了一度，

带着不容置疑的提醒，“写清楚点。你这鬼画符，考试时自己都看不清。”这一次，

江屿终于停下了笔。他侧过头，那双深邃的眼睛看向苏晓晓。阳光透过窗户，

在他长长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的眼神里没什么明显的情绪，既没有不耐，

也没有歉意，只是平静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有点吵闹的背景板。“看得清。

”他薄唇微启，吐出三个字，声音低沉。说完，便又转回头，继续沉浸在他的电路世界里，

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苏晓晓被他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噎了一下，一口气堵在胸口，

上不来下不去。她愤愤地转回头，用力翻开自己的英语书，哗啦的翻页声带着明显的情绪。

课间的喧闹成了常态。林薇和几个女生总爱凑到苏晓晓座位旁，话题的中心，有意无意地，

总会绕到那个沉默的同桌身上。“晓晓，快看快看！”林薇兴奋地推了推苏晓晓的胳膊，

指着教室门口，“隔壁班的班花又来‘偶遇’了！啧啧，这频率，司马昭之心啊！

”几个女生痴痴地笑起来，目光都瞟向窗边的江屿。江屿依旧戴着耳机，

目光专注地看着窗外，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流畅，

对门口的“风景”和身旁的议论恍若未闻。“他物理是真好，”另一个女生小声感叹，

带着点崇拜，“上次那道竞赛题，老王讲得唾沫横飞我都云里雾里，他看两眼就出答案了，

简直非人类！”“就是性格太冷了，”林薇撇撇嘴，压低声音对苏晓晓说，

“像块捂不热的石头。晓晓，你跟他同桌，辛苦你了！”她同情地拍拍苏晓晓的肩膀。

苏晓晓扯了扯嘴角，没接话。辛苦？是挺辛苦的。她瞥了一眼身边那座沉默的“冰山”。

他周身似乎自带一个无形的屏障，将所有的喧嚣、好奇甚至善意都隔绝在外。

她有时甚至怀疑，他耳朵里塞着的耳机，里面其实根本没有播放任何声音，

那只是一个拒绝世界的符号。然而，就是这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山”，

在一个混乱拥挤的课间，毫无预兆地，给她带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那天课间操结束，

人流像退潮般涌回教学楼。楼梯口瞬间成了拥堵的重灾区。苏晓晓夹在人群里，

感觉快被挤成了纸片。她努力护着怀里的几本刚收上来的英语练习册，艰难地向上挪动。

就在她快要挤出楼梯口，踏上走廊相对宽敞的地面时，

身后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大推力猛地撞了上来！“哎哟！”苏晓晓惊呼一声，

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怀里的练习册哗啦啦散落一地。更糟糕的是，

她鼻梁上那副陪伴了她三年的细黑框眼镜，在剧烈的晃动中飞了出去！时间仿佛被拉长。

她眼睁睁看着那副眼镜在空中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然后，不偏不倚，

正正地砸在刚刚从楼梯口另一侧挤出来的江屿的脚边。“啪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悸的碎裂声。世界瞬间模糊了。

所有嘈杂的人声、脚步声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苏晓晓僵在原地，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江屿显然也愣住了。他低头看着脚边那副扭曲变形的眼镜。

一边的镜片彻底碎裂，蛛网般的裂痕狰狞地蔓延开，细小的碎片散落在深灰色的水泥地上。

断裂的镜腿以一种怪异的角度歪斜着。人群因为这小小的意外停顿了一下，

随即又恢复了流动，绕过他们这两个突兀的静止点。江屿弯腰，小心地避过玻璃碎片，

捡起了那副残骸。他走到苏晓晓面前，模糊的视线里，

只能看到他高大的轮廓和手中那团扭曲的黑色。“抱歉。”他的声音传来，

比平时似乎多了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将那副破碎的眼镜递到苏晓晓面前，

“不小心踩到了。我会修好它。”苏晓晓看着那副面目全非的眼镜，

又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向江屿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不小心踩到了”？

明明是它自己飞到他脚边，而他恰好……落脚？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愤怒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开学记名字的旧怨，同桌以来的冷遇，

此刻全部涌上心头。“不小心？”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明显的颤抖，

在嘈杂的走廊里显得有些尖锐，“江屿，你走路都不看脚下的吗？这是我戴了三年的眼镜！

没了它我怎么上课？怎么看书？”她一把夺过那副残骸，

冰凉的金属和碎裂的玻璃硌着她的掌心，也硌着她的心，“你说修？这都碎成这样了怎么修？

你告诉我怎么修！”她几乎是吼了出来，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冲出了模糊的眼眶，

滚烫地滑落。周围的同学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江屿看着苏晓晓脸上清晰的泪痕，

眉头紧紧拧了起来，那层惯有的冰封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一丝罕见的无措。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喉结滚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