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子道士的乾卦初九

暴雨像天河倾覆，浓稠的灰色水幕裹挟着天地，将盘山公路浇成了一锅沸腾的泥汤。

周鸿飞那辆平日里流光溢彩的黑色宾利，此刻狼狈地颠簸着，

昂贵的底盘不时刮蹭到路面上凸起的石块，发出令人心头发紧的呻吟。车窗外，

混沌的山影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一片，压抑得如同他此刻的心境。副驾驶座上，

那份摊开的项目评估报告，字字句句都像是淬了毒的针，

进他的眼睛——“资金链濒临断裂”、“抵押物价值严重不足”、“项目风险评级：极高”。

每一个冰冷的专业术语背后，都咆哮着两个字：破产。他猛地合上文件夹，

皮革封面发出沉闷的“啪”一声，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汗水混合着车内空调的冷气，

湿漉漉地粘在鬓角。他闭上眼，脑海里是银行催款函上鲜红的公章，

是债主们围堵在办公室外焦躁而愤怒的脸孔，

是妻子强作镇定却掩不住惶恐的眼神……所有的路，似乎都被这漫天的大雨堵死了，

沉甸甸地压向无底深渊。绝望之中，一个近乎荒谬的念头，像黑暗中唯一挣扎的萤火，

顽固地闪现出来——青云观。那个藏在山坳深处、据说卦象奇准无比的道观。还有那个名字，

刘君扬。这个名字在商圈隐秘的传闻里被反复提及，

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戏剧性：曾经的国家二级乒乓球运动员，一身腱子肉，却不知怎地，

忽然披上了道袍，成了青云观里年纪最轻、长相最“呆”的道士。有人说他灵验如神，

也有人嗤之以鼻，说他不过是个装神弄鬼的傻大个。周鸿飞从不信这些，

他信奉的是资本、是杠杆、是精准的市场判断。可此刻，当冰冷的现实将他逼入绝境，

连这最后一根虚无缥缈的稻草，他也只能死死抓住。“开快点！”周鸿飞的声音嘶哑，

带着一种溺水者般的急迫，重重砸在狭小的车厢里。司机老张紧抿着唇，

油门又往下踩深了几分。车轮卷起的泥浆，如同泼墨般甩向两侧陡峭的山壁。

不知在泥泞中挣扎了多久，前方逼仄的山道豁然开朗。一片相对平整的山坳里，

几座青灰色的殿宇依着山势错落排布，沉默地伫立在滂沱大雨中。道观的围墙早已斑驳，

大片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深色的砖石，雨水顺着瓦檐汇聚成粗壮的水柱，

哗啦啦砸在台阶下的石板上，激起浑浊的水花。

整座道观像一枚被岁月和风雨侵蚀殆尽的印章，沉重地摁在湿漉漉的山林间，

透着一股年深日久的、几乎要被遗忘的陈旧气息。只有门楣上那块颜色黯淡的木匾，

“青云观”三个漆金大字在雨水的冲刷下，勉强透出一点微弱的亮色。

没有想象中的仙风道骨，没有缭绕的香火。只有雨声，震耳欲聋。

周鸿飞深吸一口带着浓厚土腥味的冷气，推开车门。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昂贵的西装打得半透，寒意刺骨。他顾不上撑伞，

几乎是踉跄着扑向那扇虚掩着的、漆皮剥落严重的观门。老张慌忙抓起一把巨大的黑伞，

追在后面，却怎么也遮不住这倾盆而下的天水。“吱呀——”沉重的木门被推开，

发出滞涩的呻吟。

一股混合着陈旧木头、潮湿泥土和一丝若有若无香灰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观内光线昏暗，

只有几盏长明灯在神像前摇曳着豆大的昏黄光晕，勉强勾勒出殿堂的轮廓。

雨水敲打瓦片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更添几分寂寥。周鸿飞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急切地扫视。正殿中央供奉着三清神像，面容在幽暗的光线里显得模糊而威严。

神案上香炉冷清，只有三两支细香燃着极短的一截，气息奄奄。人呢？

那个传说中的刘君扬呢？他焦躁地左右张望，

目光掠过殿角堆放的杂物、褪色的布幔……终于，

在殿堂侧后方一扇不起眼的、通往内院的小门边，捕捉到了动静。一个身影背对着他，

蹲在门槛内侧的阴影里。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略显宽大的藏青色棉麻道袍，

袖口和衣摆处磨得起了毛边。道袍之下，却赫然是异常宽阔厚实的肩背轮廓，

紧绷的布料清晰地勾勒出背部结实流畅的肌肉线条，充满了力量感，

与那身清修的道袍形成了极其强烈的视觉冲突。那人正埋着头，肩膀小幅度地耸动，

随着一阵细微却清晰无比的咀嚼声——“吧唧…吧唧…呼噜……”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大殿里，

被放大了数倍，显得格外突兀。周鸿飞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中那根名为“希望”的弦，在绝望的边缘发出了濒临崩断的哀鸣。

这就是他山长水远、冒着倾盆大雨寻来的“大师”？

这就是他孤注一掷押上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个躲在门后，

像个饿坏了的半大孩子一样狼吞虎咽啃包子的……肌肉道士？就在这时，

蹲着的人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视线和脚步声。咀嚼声戛然而止。那宽阔的肩膀顿了一下，

随即缓缓地、带着点被打扰的不情愿，转了过来。一张脸从阴影里抬起，

暴露在殿内昏黄摇曳的灯火下。周鸿飞愣住了。那是一张极其年轻的脸庞，

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脸颊线条饱满，还带着点未完全褪去的少年气。

额发被雨水或是汗水打湿了几缕，凌乱地贴在光洁的额头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

很大，瞳仁是清透的浅棕色，此刻因为嘴里塞满了食物而微微睁圆，

眼神干净得像山涧里刚化开的雪水，带着一丝茫然和被打断进食后本能的不解，

直愣愣地望向门口湿透的不速之客。呆。是真的呆。一种近乎纯稚的、毫无世故沾染的呆气，

扑面而来。这张脸，配上那身不合体的宽大道袍，

再配上道袍下那副明显经过长期高强度运动训练才锻造出的精悍体格，

组合出一种近乎荒诞的、令人瞠目结舌的反差感。周鸿飞所有的焦虑、绝望、强撑的体面，

在这张懵懂的脸和那双清澈得过分的眼睛注视下，几乎要碎成一地狼藉。

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濒临破产的处境，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攫住了他，让他喉咙发紧，

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我他妈是疯了吗？

“呃……”蹲着的年轻道士终于把嘴里那口巨大的包子馅艰难地咽了下去，

喉结用力地滚动了一下。他眨了眨那双大而懵懂的眼睛，看着周鸿飞，

又瞥了一眼他身后为他撑伞、同样狼狈的老张，似乎才终于意识到有客人来了。他扶着门框，

动作带着一种运动员特有的利落和力量感，毫不费力地站了起来。这一站，

他挺拔的身形和宽阔的骨架带来的压迫感更明显了，几乎比周鸿飞高了半个头。

他抬起手——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掌宽厚，

器械留下的、已经变淡的茧痕——用道袍那宽大的袖子囫囵地擦了擦沾着油光和面屑的嘴角，

动作带着一种不拘小节的粗犷。“福生无量天尊，”他开口了，声音出乎意料地清朗，

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只是语调平平板板，像是在背诵课文，

与那身道袍和此情此景搭配在一起，显得更加怪异，“施主……呃，有什么事吗？

”他的眼神依旧清澈而困惑，仿佛不明白在这鬼天气里，怎么会有人跑到这深山破观里来。

周鸿飞像是被这过于“朴实”的问候噎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混着雨水的湿气灌入肺腑，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烦躁和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绝望。

他向前一步，顾不上地面的湿冷，声音因为紧绷而微微发颤，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大师！我是周鸿飞！鸿飞地产的周鸿飞！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试图用身份和名头在这个过于“朴实”的环境里找回一丝掌控感，

“我……我快完了！我的公司，我的项目……资金链断了！银行在催债，合作方在撤资，

工地眼看就要停工！我……我……”他语速极快，颠三倒四，

连日积压的恐惧和重压如同找到了一个脆弱的宣泄口，汹涌而出，几乎要将他冲垮，

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大师，求您指点迷津！求您帮我卜一卦！

告诉我……告诉我还有没有路走？我还能不能……活？！”最后那个“活”字，

带着一种濒死的凄厉，在空旷阴冷的殿堂里回荡，又被外面哗啦啦的雨声吞没大半。

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道士，

眼神里混杂着最后一丝疯狂的希冀和濒临崩溃的绝望。刘君扬那双清澈的大眼睛，

依旧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位浑身湿透、情绪激动得快要燃烧起来的西装男人。

周鸿飞语速极快的控诉和绝望的嘶吼，似乎并没有完全穿透他那层懵懂的外壳。

他微微歪了歪头，像是在努力理解这突如其来的、激烈的信息风暴。

他的目光在周鸿飞被雨水和泥浆弄脏的昂贵皮鞋、湿透的裤脚上停留了一瞬，

又移回到对方那张因为激动和绝望而扭曲的脸上。几秒钟的沉默，只有雨声在殿外喧嚣。

然后，刘君扬像是终于处理完了信息，慢吞吞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带着一种大型动物特有的迟钝感。“哦。”他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清朗平静，

和周鸿飞的嘶吼形成鲜明对比，“卜卦啊。”他转过身，不再看周鸿飞，

而是径直走向大殿一侧靠墙的一张旧木桌。那张桌子年代久远，

桌腿和边角都被磨得圆润发亮，桌面坑坑洼洼，布满了岁月的刻痕。桌面上异常干净，

只放着一本厚厚的、书页边缘已经磨损发毛的线装书，封面上是古朴的《易经》二字。

书的旁边，静静地躺着一个……乒乓球拍。红色的胶皮有些陈旧，但保养得还算干净，

木质拍柄被长久握持的地方，颜色明显更深更亮。刘君扬走到桌边，习惯性地伸出手，

似乎想拿起那个球拍摩挲一下——这是他思考时无意识的小动作，

如同运动员在等待发球前习惯性地掂量球拍。但他的手刚伸到一半，顿住了。他低头，

看了看自己那只刚刚擦过嘴、但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油腻和包子碎屑的手。

他皱了皱挺直的鼻梁，似乎觉得这样直接拿球拍不太好。目光在桌面快速扫过，

最终落在了那本《易经》上。周鸿飞和老张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他，

以为这位“大师”终于要开始施展玄奥的法术了。

只见刘君扬毫不犹豫地抓起那本承载着古老智慧的《易经》，

厚实的书脊在他宽大的手掌中显得并不笨重。他熟练地将书卷起，形成一个弧度，然后，

用那带着油光的拇指和食指，捏着卷起的书页边缘，像拿着块抹布一样，

开始仔细地、认真地擦拭自己另一只手上的油渍！他的动作非常自然，

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专注，仿佛那本流传千年的典籍，其纸张的吸水性和摩擦力，

天生就最适合用来清理手上的油污。粗糙的书页摩擦着皮肤，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周鸿飞的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他身后的老张，嘴巴无声地张成了“O”型，

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擦干净了手，刘君扬似乎满意了。

他这才放下那本饱经蹂躏的《易经》，随意地将它摊开在桌面上。然后，

他拿起了那个红色的乒乓球拍。熟悉的重量和触感让他的神情放松了一丝，

手指无意识地在拍柄上轻轻摩挲着，仿佛那不是卜卦的工具，而是他赛场上最亲密的战友。

他没有看周鸿飞，只是低着头，盯着那本摊开的《易经》，

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另一只握着球拍的手，

却开始无意识地、极其熟练地做出动作——手腕轻巧地一抖，小臂迅速内旋！

那是一个乒乓球运动中标志性的、极具爆发力的正手攻球动作！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撕裂，

发出短促而凌厉的“咻”一声轻响！这个突兀的、充满力量感的动作，

与这静谧古旧的道观氛围、与他身上那身宽大道袍，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

周鸿飞和老张都被这凭空响起的破空声惊得浑身一激灵，

差点以为这位“大师”要持“拍”行凶了。刘君扬自己似乎毫无所觉。

他保持着那个进攻动作的结束姿态，手臂悬停在半空，

目光却依旧专注地落在《易经》摊开的某一页上。他的眉头微微蹙起，

像是在努力解读着什么深奥的密码，又像是在球场上高速判断对手下一个球的落点。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了几秒。殿外的大雨依旧滂沱，冲刷着瓦片和石阶。终于，

刘君扬放下了悬着的球拍手臂。他抬起头，那双清澈的大眼睛望向周鸿飞，

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了然，但更多的依旧是一种近乎纯然的笃定，

仿佛他得出的结论如同“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简单自然。“乾卦，”他开口，

声音清朗依旧，在空旷的殿宇里显得异常清晰，“初九。

”他用那根刚刚擦干净油渍、指节粗大的食指，毫不客气地戳在《易经》那脆弱的书页上，

指尖正点着“乾卦初九”的爻辞位置。然后，

他用一种周鸿飞完全无法理解的、斩钉截铁的语气，吐出了四个字：“潜龙勿用。

”周鸿飞的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潜龙勿用”？

这四个字他隐约听过，似乎是说要隐藏、等待时机？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急切地追问：“大师，您的意思是……我还有机会？需要隐忍？需要等待转机？

”刘君扬看着他急切的样子，那双大眼睛里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困惑，

似乎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还要问。他的表情依旧呆萌而认真，

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然后，

用更加清晰、更加不容置疑的语调，说出了让周鸿飞如坠冰窟的两个字：“停工。

”“停……停工？”周鸿飞像是没听清，又像是完全无法理解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的意义，

他重复着，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嗯。”刘君扬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很大，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他甚至抬起握着球拍的手，

像在球场上给队友一个明确的手势信号，对着周鸿飞的方向，又强调性地挥了一下：“现在，

停下。所有工地，都停。”“轰隆——！”殿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浓密的雨云，

瞬间照亮了刘君扬那张年轻、呆萌却异常严肃的脸庞，和他手中那抹刺眼的红色球拍。

紧随而来的炸雷声，如同在周鸿飞的头顶爆开，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浑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停工？！这两个字像两柄冰冷的钢锥，

狠狠凿穿了他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停工？现在停工？！

他眼前瞬间闪过堆积如山的银行催款单，闪过债主们狰狞咆哮的脸，

闪过工地上那些等着发工资养家的民工绝望的眼神……他那岌岌可危的资金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