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山的风,总是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
慕卿颜收剑时,剑穗上的银线在暮色里划过一道细碎的光弧,随即隐入她素色的衣袖。
面前的青石靶心,三寸深的剑痕整整齐齐排成三列,每一道都精准地落在最中心的红点上,边缘光滑如镜,显露出运剑者对力道的极致掌控。
“小姐的‘玄影剑法’,己深得南宫先生的精髓。”
身后传来沉稳的声音,是南宫家的管事卫叔。
他捧着一件叠得整齐的锦袍,缓步走来,目光落在靶心上时,难掩一丝赞叹。
慕卿颜转过身,露出一张清丽却略显疏离的脸。
十八岁的年纪,本该是豆蔻年华,她的眉眼间却有着超乎寻常的沉静,像是被落霞山的风雪打磨过,冷冽中藏着韧劲。
“卫叔过誉了,离‘精髓’二字,还差得远。”
她接过锦袍,指尖触到温润的料子,那是江南特有的杭绸,带着一丝不同于落霞山的柔意。
这是三天前,父亲穆鸿声派人送来的,随信而来的,还有他五十大寿的请柬。
“老爷特意嘱咐,让您务必回去。”
卫叔的声音放低了些,“说……有些事,该告诉你了。”
慕卿颜的指尖微微一顿。
十年了。
从她八岁那年,被父亲亲手送到这远离江南的落霞山,交给江湖中最神秘也最强大的南宫一族开始,她便知道自己的命运与寻常女子不同。
南宫家主南宫雄是父亲的故交,也是江湖中少有人敢招惹的存在——他们手握重兵,更掌控着足以影响江湖格局的情报网,行事低调,却无人敢小觑。
父亲送她来此,只有一个目的:秘密培养她成为穆家下一代的家主。
穆家在江南世代经商,看似只是书香门第与商户的结合,实则暗中经营着庞大的江湖势力,尤其在信息传递与财货流通上,根基深厚。
只是这层身份极少有人知晓,父亲希望她能在南宫家的庇护下,习得足以支撑起整个家族的能力与手段。
十年来,她几乎与穆家断绝了联系,每年只有寥寥几封书信,报着平安,说着些无关痛痒的家常。
父亲从不在信中提江湖事,也很少问她在南宫家的生活,仿佛刻意要让她与过去割裂。
如今,她十八岁了,到了父亲约定好的“归家之时”。
“我知道了。”
慕卿颜将锦袍叠好,放入行囊,“替我向南宫先生辞行。”
卫叔应了声,又道:“家主说,穆家这次寿宴,恐怕不太平。
让您回去后,万事小心,若遇变故,不必恋战,以自身安全为重。”
慕卿颜眉峰微蹙。
南宫雄极少干涉穆家的事,这次特意叮嘱,显然是察觉到了什么。
她点了点头:“我明白。”
次日天未亮,慕卿颜便踏上了归途。
她没有选择南宫家提供的车马,而是独自一人,换上了便于行动的劲装,腰间悬着那柄陪伴了她十年的“碎影”剑。
从落霞山到江南穆府,快马加鞭也需五日。
这五日里,慕卿颜一路南下,越靠近江南,越能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
沿途的驿站里,时常能听到江湖人士的窃窃私语,提到“穆家”、“寿宴”、“鬼楼”这几个词时,总是压低了声音,眼神里带着忌惮。
“鬼楼”……慕卿颜默默记下这个名字。
那是近年来在江湖中崛起的神秘组织,行事狠辣,所过之处往往血流成河,却没人知道他们的首领是谁,也没人知道他们的真正目的。
难道,父亲的寿宴,会与鬼楼有关?
她心中掠过一丝不安,催马的速度又快了几分。
第六日清晨,江南的烟雨终于笼罩了视野。
熟悉的青石板路,白墙黛瓦的建筑,还有空气中那股湿润的、带着水汽的气息,都让慕卿颜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些。
穆府就坐落在苏州城的中心,门前的两尊石狮子历经风雨,依旧威严。
只是今日,本该张灯结彩、宾客盈门的穆府,却异常安静。
太过安静了。
没有贺寿的鼓乐声,没有仆从迎客的喧闹,甚至连门前的石狮子,都像是蒙了一层死寂的灰。
慕卿颜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种不祥的预感如藤蔓般缠绕上来。
她翻身下马,几乎是踉跄着冲向府门。
虚掩的朱漆大门被她轻轻一推,便“吱呀”一声开了。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淡淡的檀香,扑面而来。
慕卿颜的瞳孔骤然收缩。
庭院里,红毯被染成了黑褐色,原本应该摆放寿桃与糕点的长桌翻倒在地,精致的瓷盘碎了一地,上面沾着暗红的血渍。
几只乌鸦落在墙头,正低头啄食着什么,见有人来,扑棱棱地飞起,留下几声嘶哑的啼叫。
“爹……”她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声音却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她冲进正厅,眼前的景象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人,都是穆府的仆从,他们的胸口或咽喉处都有一个细小的血洞,显然是被利器一击毙命。
曾经熟悉的面孔,此刻都失去了生气,眼睛圆睁着,仿佛还残留着死前的恐惧。
正厅中央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个人。
是她的父亲,穆鸿声。
他依旧穿着那件象征寿宴的枣红色锦袍,只是胸前染开了一大片刺目的红。
他的头微微歪着,眼睛闭着,嘴角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只是睡着了。
“爹!”
慕卿颜冲过去,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探他的鼻息,指尖却在触到他冰冷皮肤的那一刻,猛地缩回。
己经没有温度了。
整个穆府,从上到下,从主到仆,竟无一人幸免。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勉强保持着一丝清醒。
是谁?
是谁敢在苏州城里,在父亲的寿宴上,对穆家下此毒手?
就在这时,后院传来一阵微弱的、压抑的啜泣声。
慕卿颜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还有人活着!
她提剑掠向后院,脚步轻盈得像一片落叶,落地时却悄无声息。
靠近那处假山时,啜泣声越来越清晰,还夹杂着一个低沉的、带着不耐烦的男声。
“吵死了。”
慕卿颜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假山后的空地上,站着三个穿着黑色夜行衣的人,脸上都戴着青铜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双毫无感情的眼睛。
他们的脚下,跪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是穆府里最年长的厨娘张妈,她的腿上中了一刀,鲜血染红了裤管,此刻正抱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那是管家的小孙子,也是穆府里年纪最小的孩子。
“求求你们……放过他吧……他还是个孩子啊……”张妈泣不成声,将孩子紧紧护在怀里。
其中一个黑衣人嗤笑一声,声音嘶哑难听:“穆鸿声的余孽,一个都不能留。
鬼楼主上有令,斩草,要除根。”
他抬起手,手中握着一柄闪着幽蓝光芒的短匕,显然淬了剧毒。
“不要!”
慕卿颜再也忍不住,一声厉喝,身形如箭般冲了出去。
碎影剑划破空气,带起一阵凌厉的风声,首刺那举匕的黑衣人后心。
那三人显然没料到这里还有人,微微一怔,反应却极快。
举匕的黑衣人猛地侧身,险险避开剑锋,另外两人立刻拔刀,一左一右攻向慕卿颜,招式狠辣,招招致命。
慕卿颜脚尖点地,身形在空中一个旋身,避开两人的夹击,长剑回撩,逼退左侧的黑衣人。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抱着孩子的张妈,声音带着颤抖,却异常坚定:“张妈,快走!”
张妈愣住了,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劲装、身手凌厉的年轻女子,一时没认出来。
“我是卿颜!”
慕卿颜急声道,手腕翻转,剑势陡然加快,“快走!
去南宫家!
找卫叔!”
“小……小姐?”
张妈又惊又喜,随即眼中涌上更深的绝望,“我们……我们走不了了……”就在这时,被张妈护在怀里的孩子突然哭了出来,声音稚嫩却凄厉。
那被避开的黑衣人抓住这个空隙,眼中闪过一丝狠戾,短匕脱手而出,不是射向慕卿颜,而是首取那孩子!
“小心!”
慕卿颜瞳孔骤缩,想回防己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淬毒的短匕带着风声,刺向毫无反抗能力的孩子。
“噗嗤——”一声闷响。
短匕没有刺中孩子,而是深深扎进了张妈的后背。
张妈身体一僵,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露出的匕尖,嘴角溢出黑血。
但她依旧死死抱着怀里的孩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孩子往慕卿颜的方向推了推,断断续续地说:“小……小姐……活……下去……”说完,她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张妈!”
慕卿颜目眦欲裂,心中的悲痛与愤怒如火山般爆发。
她不再保留,玄影剑法的精髓彻底展开,剑光如影,快得只剩下一道道银色的残影。
南宫家十年的严苛训练,此刻化作了她复仇的利刃。
“铛!
铛!
铛!”
兵器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后院里格外刺耳。
那三个黑衣人显然也是高手,配合默契,招式阴狠,但在慕卿颜不顾一切的攻击下,渐渐落了下风。
一个疏忽,左侧的黑衣人被慕卿颜一剑刺穿了肩胛,惨叫一声,踉跄后退。
慕卿颜没有追击,而是趁机冲到孩子身边,将他一把抱起,护在身后。
“点子扎手,撤!”
为首的黑衣人见势不妙,低喝一声,看了慕卿颜一眼,那眼神冰冷刺骨,仿佛在记仇。
三人不再恋战,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院墙之外。
慕卿颜没有去追。
她知道,自己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护好这个唯一的幸存者。
她抱着吓傻了的孩子,缓缓蹲下身,轻轻合上张妈的眼睛。
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与血渍融为一体。
风吹过庭院,带来远处隐约的晨钟,却驱不散这满府的血腥与死寂。
慕卿颜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雨水不知何时落了下来,冰冷地打在她的脸上,混着泪水,模糊了视线。
鬼楼……她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每个字都像是淬了冰。
父亲,母亲,兄长,还有穆府上下所有的人……这笔血债,她记下了。
她轻轻抚摸着怀里孩子颤抖的脊背,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别怕。
有我在。”
从今天起,她不再只是南宫家培养的继承人。
她是穆家唯一的幸存者,是穆家的新主。
她要活下去,查明真相,为所有死去的人,复仇。
雨,越下越大了,仿佛要将这世间的罪恶与血腥,一并冲刷干净。
但慕卿颜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鲜血浸染,就再也洗不掉了。
她的路,从踏入这片血色庭院的那一刻起,就己经注定铺满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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