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三年，春和天启宫的飞檐在积雪的衬托下显得愈发冷硬青灰，朱雀门内的铜壶滴漏敲过巳时三刻内侍监捧着鎏金托盘穿过垂拱殿的回廊时，靴底碾过未扫进的残血，咯吱声惊飞了檐下的几只灰雀。
此时的大曜王朝早己不复开国时的鼎盛气象。
灵帝赵宏登基己有二十载，景和年号虽取“景明春和”之一，但内里却是另一番景象——边境屡遭朔漠族、沙陀族等的侵犯，而中原腹地汝南萧氏、河东苏氏等世家大族拥兵自重，各州州牧手握军政大权。
早有割据之意。
皇帝的御座设在德阳殿正中，龙椅扶手上的金漆剥落了边角，露出底下暗沉的木色。
灵帝指尖叩着案上的奏疏，目光扫过阶下垂首待命的群臣，忽然开口时，声音带着几分久病初愈的沙哑：“将宗室女刘荇赐婚与‘’建威中郎将’霍柘，着即日完婚。
钦此”皇帝话落之时，殿内静得能听见沉香燃尽的噼啪声。
谁都清楚，这旨赐婚诏书，是皇帝意图牵制拉拢霍柘，使其为自己所用——霍柘十六岁从军，从伙夫一路升至如今“建威中郎将”，如今也不过二十二岁。
盘踞在兖豫一带。
且此人不依附于萧苏任何一方，是助皇室复兴的不二人选。
德阳殿内的“钦此”二字还悬在梁上，外间的风己卷着诏书的余韵，穿过洛京纵横的朱雀大街，拐进了城南那片斑驳的坊墙。
刘荇正在家中偏院内与婢女青禾绣着用来换钱的帕子，只听见院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青禾放下手里的帕子起身向外看去说：“是张妪”还未等青禾走到门边，张妪便一把将门推开伴随着惊呼：“是……黄门官！
姑娘，快家主让姑娘快去前厅。”
刘荇不紧不慢的起身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知道了！
张妪告诉伯父说我马上到！”
张妪走后，刘荇让青禾服侍自己换了身衣裳就匆匆前往前厅。
堂屋正中，明黄的诏书一展开，刘准便带着刘荇和李氏跪了下去。
黄门官尖着嗓子念完赐婚的旨意，末了一句“快谢恩吧！
刘大人！”
划破了屋里的寂静。
刘准率先叩首“臣刘准，谢陛下隆恩。”
刘荇跟着低头，额头轻触地面：“臣女刘荇，谢陛下。”
与此同时，李氏内心窃喜嘴角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黄门官收起诏书，没再多话，转身带着人走了。
刘准等人起身，刘荇起身对面前的二位行礼轻唤了声：“伯父，伯母”。
她脸上没有什么浓烈的神色，依旧是平日的那副温和有礼的样子。
刘准的目光将刘荇上下打量了一番：“阿荇，伯父知你心中不悦，但这是陛下的旨意，由不得咱们抗”。
他说这话时眼角还嵌着方才接旨时的谄媚，只是对着刘荇，那笑意便淡了几分，掺了几分刻意做出来的沉重。
他虚虚叹了一口气，抬手想要是拍拍她的肩，却停在了半空中，转而抚了抚自己的锦袍袖口。
“你伯父在朝堂上没什么根基。”
李氏又刻意压低声音，仿佛真在替她筹谋，“霍将军虽出身寒门，可如今是陛下眼前的红人，建威中郎将的兵权握着，日后的前程不可限量。
你嫁过去，便是将军夫人。
总好过在府里……”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抹尴尬的神色，没再说下去。
刘准摆了摆手：“罢了，多说无益。
收拾收拾东西，三日后霍府便会派人来接。”
刘荇没说什么向二人又行了一礼后便转身出了堂屋，回偏院的途中，“小姐，您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呀！
我听闻那个霍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坊间传闻他曾在驻守边境的时候率不足二十人的队伍夜袭敌营，回来时浑身是血，带了地方首领的人头还有一麻袋的耳朵，民间都称他”霍拾耳”。
说着青禾摸了摸自己的左耳。
刘荇看着青禾滑稽的动作笑了笑：“放心，我不会让你的耳朵丢的！
“说着还拿细长的手指弹了弹青禾的左耳。
“话说回来，小姐，你为何不觉陛下这赐婚的圣旨来的蹊跷吗？
怎么偏偏就是你，就算陛下要寻宗室女，那也不会轮到我们这最不起眼的宗室，更何况你又不是家主的亲女”。
青禾提出了一连串儿的疑问。
“此事我早有预料，那日我去庖厨寻你路过伯父书房，不料听见——“……丞相那边说了，这门亲是陛下的意思，宗亲里适龄的姑娘总得跳出一个来。
高门那些金枝玉叶，谁家肯让女儿嫁去霍柘那寒门？”
李氏的声音里满是不情愿，“可这事关咱家在朝中的体面且丞相言陛下十分看重此事，若那家愿为陛下解此困局，陛下必有重赏”。
刘准话末露出了一抹贪婪的笑容。
“你疯了？！”
李氏猛地拔高声音，有慌忙压低，“婉姐儿可是你的亲生骨肉！
将来要配世家公子的，怎么能往霍柘那火坑里推呢？
他一个寒门出来的兵痞，就算现在得势，也配不上咱们的女儿！”
“我难道不知道？”
刘准的声音沉了沉，”可家族前程要紧，总要有人担着。
高门不肯，便只能从咱们这些旁支里找。
先距那霍柘盘踞兖豫这地最近的便只有洛京，婉姐儿自然不能去，剩下的……不就只有……。”
“家主，这般作为，未免太过分了！
不愿让她刘婉去趟这浑水，我们小姐就去得？”
青禾气愤的说。
“好啦！
此事对你我来说未必是件坏事”刘荇拉着青禾回到偏院。
吩咐青禾去收拾东西，自己则将藏在首饰盒底下的一个小木匣拿了出来。
残阳把中军大帐的影子拉的老长，帐外的刁斗刚敲过西下，霍柘掀帘进来时，甲胄上还凝着未散的寒气。
让随手将沾了尘土的披风丢给卫峥，附身看向案上摊开的舆图，指尖正点着淮水南岸——那里是萧彻的骑兵营，扎得像块铁楔子，死死卡着南下的粮道。
“将军宫里来人了。”
亲兵匆匆掀帘，话音刚落，一个穿着锦袍的黄门官己迈着小碎步走进来，脸上堆着程式化的笑，手里捧着明黄的卷轴。
霍柘首起身，军靴在泥地上碾出细微的声响。
他没穿朝服，玄色劲装外只罩了件半旧的皮甲，领口还沾着今早操练时蹭的草屑。
这副模样在黄门官眼里晃了晃，对方眼底飞快掠过一丝诧异，却又立刻被谄媚盖过：“建威中郎将霍柘接旨——”霍柘跪地，帐内的亲兵都屏住了呼吸。
他垂着眼，看见黄门官展开卷轴的手保养得极好，指甲修剪得圆润光亮，与自己布满厚茧、还带着旧伤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宗室女刘荇，温良淑慎，特赐婚于‘建威中郎将’霍柘。
择吉日完婚，以彰朕联姻之美意。
钦此。”
“联姻之美意”——这五个字像颗小石子投进霍柘心里，荡开的却不是涟漪，是层冷意。
他叩首时，额头碰到冰凉的地面，脑子里飞快转着：萧彻在淮水拥兵自重，苏烈把持着京畿卫戍，皇帝破格提拔他这个寒门武将，本就是要借他的刀去割萧家苏家的势。
如今又赐个宗室女来，是怕他刀太利，要系根绳么？
“谢陛下隆恩。”
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只有常年在风沙里磨出的粗粝感。
黄门官收起圣旨，笑着扶他起身：“霍将军好福气啊，陛下特意挑选的宗室贵女，可见对将军的看重。”
他目光扫过帐内简陋的陈设，又补充道，“三日后便是吉日，将军早些回府预备着吧。”
送走黄门官，霍柘转身回到案前，指腹摩挲着圣旨边缘的云纹。
帐外传来操练的呼喝声，他抓起案上的狼毫，在舆图空白处重重一点——那里是京郊的驻军点，苏烈的人就扎在那儿。
“将军，这……”卫峥犹豫着开口，他们都知道将军素来不喜朝堂这些弯弯绕。
霍柘没抬头，只淡淡道：“备车，回府。”
他将圣旨卷起来，塞进腰间的锦囊，那动作利落得像收起一把刚淬过火的短刀。
至于那个叫刘荇的宗室女？
他连名字都是头回听见。
但他清楚，从接下这道圣旨起，这盘棋上，又多了枚看似不起眼、却未必简单的子。
婚期在三日后，洛京与霍柘所在的津梁城马车最快也要一日，霍柘本就抵触这门婚事，无心派人去接又不好驳皇帝的面子。
便只派几个亲兵快马加鞭的到刘家去接人。
霍柘的人见到刘荇和她的嫁妆时均愣了一愣，这可是宗室女嫁妆只有两箱，还有这宗室女手里一首抱着的一个似首饰盒状的匣子，陪嫁也只有两个婢子。
刘荇见他们不语便道：“辛苦各位了！
我们可以启程。
“说着便和张妪、青禾上了马车，洛京距津梁城不算远但多山路崎岖，费时且颠簸。
途中青禾抱怨：“那刘准和李氏也太吝啬了吧。
这给小姐添置了一箱嫁妆，首饰还都是过季的款式，那一箱还是我们自己凑得，你瞧都让霍家人看了笑话。
“张妪也看着那两箱摇摇头，刘荇却不甚在意嫁妆，她在意的只是她母亲留给她那一小盒荇菜种子。
盯着那一小盒荇菜思绪被拉回了十年前——那年她刚及母亲的腰，正蹲在塘边看水里的绿。
细碎的圆叶子挨挨挤挤铺在水面，根须在清澈的水里轻轻荡，黄灿灿的小花攒在叶间，风掠过时就和水波一起晃，去怎么也不会被冲散。
“阿荇，你看。”
“母亲温热的手轻轻的覆在她的头顶，声音中带着水汽的软，”这是荇菜。
她捞起一片叶子，茎秆处沁出细珠“你名字里的‘荇’就是它。”
小小的刘荇眨巴着眼，看那叶片在母亲掌心慢慢舒展开。
“母亲，它好小哦。”
“是小，但它厉害着呢。”
母亲把叶子放回水里，看它重新浮起，稳稳地归回叶群，“你看它长在水里，不跟荷花争艳，也不跟芦苇比高，就安安静静贴着水面。
可水怎么晃，雨怎么打，它的根都在泥里扎得牢牢的。
到了夏天，一点也不含糊地开出星星点点的黄花，水里的鱼、天上的鸟，都爱围着它转呢。”
她转过身，蹲下来平视着女儿，眼里的光比塘面的阳光还要亮。
“妈妈给你取名叫荇，就是想让你像它。
不用长成多耀眼的样子，也不用急着往上蹿，就做水里那片最自在的绿。
不管遇到什么风浪，根能稳住，就能好好活着，还能开出自己的花来，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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