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镇国公府邸,偏房,小厮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念邸报:
“庆州去岁大旱,颗粒无收,十余名妖修鼓动两万余饥民杀县令,夺粮仓,啸聚山林,日前已为我佑国军一部屠灭……”
“东海郡欲献足两东珠一万颗,向圣后祝寿,在苍茫山官道中被劫,下落不明……”
……
……
大梁立国之初,凡百二十战,初代镇国公朱玉战战不落,立下汗马功劳,惜乎在最后一战中,被流矢所中,一命呜呼。圣皇感念其劳苦功高,特封朱玉为最高的一等镇国公,是世袭罔替的铁爵。
正在听着邸报的,已经是第三代辅国公朱仪,朱仪打小锦衣玉食、肥马轻裘,既不愿意刻苦修炼受皮肉之苦,也不愿十年寒窗受精神折磨,因而既没有祖父朱玉血战沙场的功劳和独步天下的修炼境界,也没有父亲朱文调和阴阳的宰执能力。
不过或许有的人天生就开一窍,朱仪甫一承袭镇国公的位置,就崭露出一手左右逢源、投机钻营的本事,因此,各方势力都对朱仪颇有好感,辅国公府的威望似乎比乃父在世时更高了……
这位第三代镇国公此时正享用着丰盛的早餐,作为尊贵的镇国公、世袭罔替的一等公爵,朱仪吃同一样菜绝不会超过三筷子,侍候饭菜的女仆们如同流水般进进出出,一顿早饭竟然要吃六六三十六个菜,价值是中等之家一年的收入。
朱仪闭着眼睛,拈着胡须,翘着二郎腿,转动着脚脖子,细嚼慢咽着,享受珍馐在味蕾间爆开的感觉。至于让小厮念邸报……不过是听个响儿罢了,煌煌大梁国,疆域何止万里,生民何止亿兆,这类小事实在是司空见惯,何足挂齿?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乱了念邸报的节奏,朱仪睁眼看了看,是自己的大管家朱一急促促跑来了,口中喘着粗气,吹得脸颊痦子上的毛颤动着。“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了,要送圣后的那只黄毛鸡,它……它不吃不喝两天了,刚才已经躺倒在地,抽抽了,眼瞅着是要不行了!”
“什么?不是让你亲自喂养,还让你请了京城最好的两位兽医么?”朱仪将筷子掷在地上,小跑着出了屋,“兽医怎么说?”
……
……
偏房内顿时陷入一阵寂静,念邸报的小厮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念也不是停也不是,掐着手指头不知所措。
本朝圣皇修炼已至化境,神威圣武,在千年乱世中克定祸乱,立国大梁。又有经天纬地之能,开一千三百年太平盛世,是有史载以来最伟大的皇帝。
然而再伟大的帝王也终有倦怠的时候,前五百年皇帝尚能依礼法十日一大朝,三日一小朝,事事躬亲。可五百年后,拥有极境武者身体的皇帝,竟然三天两头头痛脑热、腰酸腿疼,而因病辍朝,引起了药师界长达百年的讨论。
在药师界多次呼吁下,药师圣地万草室主人终于入宫诊脉,随后将脉案公布天下,诊断道:皇帝确是身体不适。
虽然药师界仍心有疑惑,但毕竟是万草室主人亲自诊断后亲自发出的脉案,因而质疑声便渐渐平息了。
立国千年大庆时,京城筑千尺高台,皇帝携皇后登台向百姓致意,数百万生民得瞻圣颜,拜伏在地,山呼万岁,声动山野。
第二日,圣皇上拜表于天:
总理河山臣姬元,敢昭告于昊天上帝:上帝眷佑,惜臣忠武。恭承大宝,千有余年。夙兴夜寐,不敢稍懈,如临如履,不敢偏私。不知臣有何辜,以致体弱成疾,恐年命不永,不能理事。然诸子不法臣训,难托宏业。幸有皇后,贤良淑德。自今往后,臣称圣皇,称其圣后。同承天意,共施天恩。泣血谨告以闻!
当日便明发诏旨,大赦天下。顿时之间,六合之内无论修士凡人,无论国内国外,无论朝党乡野,都是一片哗然:太子已立多年,贤名在外,怎么就突然“难托宏业”了呢?
然而圣皇圣后对舆论置之不理,任其发展。只是再下旨时,已经是圣后圣后同时用印了,显见圣后已然掌权用事……
木已成舟,再反对当权者岂非自投罗网?朝野明着反对的声音渐渐消失不见,只是私底下暗流如何涌动,那就不为人知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已经逐渐习惯了听从圣后的意旨行事,即使圣旨中没有圣皇的印,也不以为意。近些年来,圣皇用印的圣旨几乎已经消失不见了……
有心人观察着这一变化,暗自揣测发生了什么:
“一千多岁了,也可能是寿元将近,安心荣养了起来……”
“你放屁,圣皇修炼已至化境,寿元至少两千年,我看他是厌倦了俗务,一心修行,希企成为东黎洲‘三子’之后,第一个入仙界的人!”
“是啊是啊,圣后与圣皇年龄相仿,怎么圣后就没有寿元将近呢?我看可能是圣后抢班夺权了……”
猜测归猜测,皇宫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毕竟“内言不出、外言不入”,这是皇宫最基本的规矩。
可时间长了,总有人按捺不住,镇国公就是其中之一,他想借圣后一千四百年生辰的贺礼,稍作试探。在有心寻访之下,找到了一只通身毛色明黄的母鸡。
按大梁国法,明黄色是天子才允许随意使用的颜色,即便圣后、太子也只能用明黄色稍作点缀。通身明黄寓意至尊至贵,而母鸡总能让人联想到牝鸡司晨,那么通身明黄毛色的母鸡则可暗指圣后亦可为大梁至尊……
可到底历朝历代从无女皇,况且圣皇仍在。这里面的曲曲绕绕,朱仪颇费了些心思,为防风险,他自己并不将这只鸡作为贺礼,而让自己的二弟朱典代劳,这样既可以向圣后表明自己的心意,又可以站在干岸上静观其变,若事有不豫,则可令二弟上表谢罪称自己只想着进祥瑞表忠心,可惜不学无术不懂其中深意。
若圣怒——其实是众怒,实在难平,那自己就上表“大义灭亲”:朱典居心叵测,陷圣后于不仁,当斩之以谢天下!当然,只是这样说说罢了,圣后怎么会连这种人也不保呢?当然保不保得下,还得看当朝诸臣工反对力量有多大,最主要的是看圣皇有何意旨传出……
可现在,这些思量似乎都派不上用场了,因为这只鸡眼瞅着是要死了。
朱仪背着双手,看着躺在笼子里的黄毛鸡抽动着双腿,面色木然,眉头紧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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