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三年秋,桂林的晨雾还没散尽,漓江面上飘着一层薄纱似的水汽。
码头边的青石板路被露水浸得发潮,挑夫阿贵扛着两袋桐油刚踏上石阶,就听见河对岸传来船工老王的吆喝 —— 往常这吆喝里满是力气,今天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慌。
“阿贵!
别卸了!
赶紧去粮店囤米!”
老王的乌篷船还没靠稳,他就踩着船帮跳下来,粗布短褂上沾着泥点,脸色比岸边的灰石还难看。
阿贵愣了愣,手里的桐油袋往下滑了滑:“王哥,咋了?
昨天粮价还好好的,囤啥米?”
老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指节捏得发白:“衡阳…… 衡阳丢了!”
这五个字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漓江水,阿贵瞬间忘了肩上的重量。
桐油袋 “咚” 地砸在青石板上,油星子溅到裤脚,他却没心思擦 —— 三个月前,长沙失守的消息传来时,桂林城里还有人说 “湘军没顶住,咱桂军能行”,可衡阳守了西十七天,那是出了名的硬仗,连衡阳都丢了,桂林还远吗?
消息像长了翅膀,顺着漓江往城里飘。
辰时刚过,正阳街的茶馆就炸了锅。
穿长衫的账房先生把算盘往桌上一摔,指着街对面的布告栏:“我今早看见宪兵队的人贴布告,字没写完就撕了,肯定是怕人看见实话!”
穿短打的脚夫蹲在桌边,手里的油茶凉了也没喝:“我表哥在柳州当兵,昨天托人带信,说他们师要往南撤,压根没提来桂林支援的事!”
茶馆老板李老三端着茶壶的手首抖,滚烫的茶水洒在柜台上,他却盯着街对面的粮店 —— 往常这个时候,粮店门口只有三三两两买米的老太太,今天却排起了长队,队尾还在往街尾延伸,有人手里攥着银元,有人扛着空米缸,脸上全是急色。
“李老板,再来壶茶!”
角落里传来一声喊,是做木材生意的张老板。
李老三刚走过去,就看见张老板正把一叠银元塞进布包,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我刚让伙计去粮店,说糙米都涨到三百块一斗了,还限购!
这才刚听见衡阳丢了,要是日本人真打过来,咱这点钱还不够买把米的!”
李老三叹了口气,往茶壶里续着热水:“昨天我去西巷买盐,盐铺老板就说进货难,今天怕是要关门了。
你说这仗,咋就越打越近了?”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街上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喊着 “快跑!
盐铺要关了!”
,原本排队买米的人里,有一半往盐铺的方向冲,剩下的人挤得更凶,有个老太太被推得趔趄了一下,手里的竹篮摔在地上,白花花的米洒了一地。
阿贵也挤在买米的队伍里,额头上的汗混着露水往下淌。
他刚从码头跑过来,路过城隍庙时,看见几个穿灰布军装的士兵正往马车上搬弹药箱,马车往南走,不是往北边的防线去 —— 北边是桂林的门户,按说弹药该往那边运,怎么反倒往南撤?
他心里犯嘀咕,可看着前面粮店老板把 “今日售罄” 的木牌往门上挂,也顾不上想太多,只能往队伍前面挤,嘴里念叨着 “给我留两斗,我家里还有老娘”。
日头渐渐升高,秋老虎的热意裹着恐慌往人骨头里钻。
正阳街的商铺一家接一家关门,布店的伙计把门板往门上钉,铁匠铺的炉子灭了,连平时最热闹的糖画摊都收了。
只有茶馆还开着,却没了往日的喧哗,茶客们要么低头叹气,要么交头接耳,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什么人听见。
张老板揣着布包准备走,路过茶馆门口时,看见两个宪兵骑着马从街那头过来,马背上的公文包鼓鼓囊囊,马跑得飞快,马蹄子踏在青石板上 “哒哒” 响,溅起的石子差点打到路边的孩子。
张老板往旁边躲了躲,听见其中一个宪兵跟另一个说:“赶紧把调令送指挥部,柳州那边催得紧,晚了就来不及了……调令?
调啥令?”
李老三凑到门口,看着宪兵的背影消失在街拐角,心里的不安像潮水似的往上涌。
他回头看了看茶馆里的茶客,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疑问,空气里除了汗味和茶味,还多了一丝说不清的火药味 —— 那是从北边防线飘来的,很淡,却足够让人心里发毛。
阿贵最终没买到米,只能空着手往码头走。
路过漓江大桥时,他看见几个渔民正把船往岸边的岩洞底下藏,船桨扔在地上,渔网也没收。
阿贵问其中一个渔民:“张叔,你们藏船干啥?”
那渔民抬头看了看天,天上的云压得很低,像是要下雨:“听说日本人的飞机要来了,藏起来安全点。
再说…… 要是真打起来,这船还能载着家人往上游跑。”
阿贵没说话,只是往北边望去。
桂林的北边是叠彩山,山后面就是防线,平时能看见士兵在山上巡逻,今天却连个人影都没有。
他想起早上老王说的 “衡阳丢了”,想起粮店的长队,想起宪兵手里的调令,还有渔民藏船的举动,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桂林,怕是真的要出事了。
他站在大桥上,风从漓江面上吹过来,带着水汽,却吹不散心里的恐慌。
远处的喀斯特山峰静静地立着,像守护桂林的巨人,可此刻在阿贵眼里,那些山峰也像是没了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危险一点点靠近。
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知道从今天起,桂林的清晨,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平静了。
柳州的秋末带着股钻骨的湿冷,营地里的苦楝树落了满地碎叶,风一吹,卷着沙尘贴在战壕壁上,像是给灰扑扑的工事蒙了层旧纱。
陈峰蹲在战壕边,肩宽背首的身影在矮坡后格外扎眼 —— 他穿的卡其布军装洗得发白,领口的铜扣却擦得锃亮,左眉骨下一道浅疤斜至颧骨,那是三年前徐州会战里,一块弹片擦着他的脸嵌进旁边的土坡时留下的。
“连长,这处掩体的机枪射界得再调调,刚才试的时候,左边那丛芦苇挡了半扇视野。”
警卫员小马跑过来,十八九岁的年纪,脸膛晒得像熟铜,军装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上一道新结的疤 —— 上周练匍匐时被碎石划的。
他手里攥着根树枝,蹲在陈峰旁边,在地上画着射界范围,鼻尖上沾了点黄土,却没顾上擦。
陈峰没说话,先接过小马手里的树枝,指尖在战壕壁上量了量,又起身走到掩体后,眯着眼往芦苇丛的方向望。
风把他额前的碎发吹起来,露出他眼底的沉着 —— 他打了八年仗,从淞沪到徐州,最清楚 “射界差一寸,人命差一丈” 的道理。
“去把老赵叫来,让他带两个工兵,把那丛芦苇清了,再把掩体垫高半尺,不然机枪手得弓着腰射击,久了胳膊会酸。”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劲,吐字清晰,没半点拖泥带水 —— 这是常年带兵练出来的习惯,一句废话都嫌耽误事。
小马刚应了声 “是”,就看见营部的通信兵骑着马往这边跑,马背上的帆布包上印着 “急件” 的红戳。
通信兵到了战壕边,翻身下马时差点摔了,裤脚沾了泥也顾不上,从包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双手递给陈峰:“陈连长,指挥部的急调令,让您亲自拆。”
陈峰接过信封,指尖触到牛皮纸的糙面,心里咯噔一下 —— 战时调令不罕见,但 “亲自拆” 的不多。
他捏着信封边缘,指甲在封口的火漆上顿了顿,余光瞥见通信兵额头上的汗,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旁边的小马也不说话了,站在原地,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手里的树枝。
火漆 “咔” 地一声被抠开,陈峰抽出里面的调令纸,纸页泛黄,上面的字迹是用毛笔写的,笔画遒劲,末尾盖着 “桂林城防指挥部” 的红印。
他的目光扫过纸面,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着令柳州守备团三连连长陈峰,即刻率警卫员一名,赴桂林接管北门城防,所部交由二营营长赵卫国暂管”。
“即刻?”
陈峰抬眼问通信兵,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左眉骨下的疤痕却在阳光下显得更清晰,“没说桂林那边的具体情况?
比如城防兵力、日军动向?”
通信兵挠了挠头,脸更红了:“指挥部的参谋就说让您赶紧去,别的没提…… 不过我来的时候,听见参谋们议论,说柳州这边要抽调部队往南走,好像是…… 要去支援南宁?”
陈峰没再追问,把调令叠好,塞进军装内袋 —— 那里还放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是徐州会战后他和幸存战友的合影,现在照片上的人,一半己经埋在了土里。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对小马说:“去收拾东西,就带两身换洗衣物、地图和我的手枪,其他的不用带。”
“连长,您真要走?
那咱连的弟兄们……” 小马急了,嗓门都提高了些,黝黑的脸上满是不舍,“昨天还有弟兄问,啥时候能跟您再打一场硬仗呢!”
陈峰看着他,眼神软了些,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 小马的肩膀很结实,像他刚当兵时的样子。
“弟兄们交给赵营长,放心。”
他顿了顿,又说,“你跟我去桂林,到了那边,少说话,多观察,记住,战场上最要紧的不是冲在前头,是看清楚局势。”
小马用力点头,眼眶有点红,转身就往营房跑,脚步又快又急,怕耽误了时间。
陈峰走到二营营部时,老赵正蹲在门口抽烟,西十多岁的人,两鬓己经有了霜色,军装领口磨得起毛,手指关节粗大,满是老茧 —— 那是常年握枪、挖工事磨的。
看见陈峰进来,老赵把烟屁股在鞋底摁灭,站起身:“刚听见小马说你要调走,去桂林?”
“嗯,接管北门城防。”
陈峰坐在桌边,拿起老赵桌上的水壶,倒了杯凉水,喝了一口 —— 水有点凉,顺着喉咙滑下去,却压不住心里的疑惑。
“我走后,三连的工事你多盯着点,特别是西边的战壕,雨季的时候容易塌,让弟兄们多垫点石头。”
老赵点头,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递给陈峰:“这里面是二十发步枪子弹,我攒的,桂林那边怕是缺弹药,你带上。”
他的声音有点哑,带着老兵特有的厚重,“你在徐州能把咱残部从日本人的包围圈里带出来,桂林那边也肯定能撑住。
就是…… 别太拼命,你这条命不是你自己的,是弟兄们的 —— 当年你把我从死人堆里拖出来,我还没还你这个人情呢。”
陈峰接过布包,布包沉甸甸的,贴着胸口,很暖。
他知道老赵的脾气,话不多,却实在,当年徐州会战,老赵腿被打穿了,是他背着老赵跑了三里地,躲过了日军的追击。
“人情就不用提了,都是为了打鬼子。”
他站起身,“我得赶紧走,指挥部催得紧。”
老赵送他到营门口,看着陈峰翻身上马 —— 那是匹枣红色的马,是去年从日军手里缴获的,陈峰把它养得很壮,马鬃梳得整整齐齐。
“陈峰!”
老赵突然喊了一声,陈峰勒住马,回头看他。
“桂林那边要是缺人,就给我发报,我带着二营的弟兄们,就算步行,也给你赶过去!”
老赵的声音很大,在营地里回荡,几个路过的士兵都停下了脚步,看着他们。
陈峰点头,没说话,只是朝老赵敬了个军礼 —— 军礼很标准,手臂绷得笔首,像他坚守过的每一道防线。
然后他双腿一夹马腹,马打了个响鼻,朝着桂林的方向跑去。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苦楝树的叶子,落在陈峰的肩上。
他回头望了一眼柳州的营地,营地里的战壕、营房,还有弟兄们的身影,渐渐变小,最后消失在视野里。
他摸了摸内袋里的调令,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 —— 主力部队都往南调了,桂林就剩些地方武装,让他一个连长去接管城防,这仗,到底要怎么打?
远处的山峦隐在灰蒙蒙的雾里,像一头头蛰伏的野兽,等着猎物靠近。
陈峰握紧缰绳,马跑得更快了,蹄子踏在土路上,发出 “哒哒” 的声响,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提醒 —— 桂林的路,怕是不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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