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得像是要炸开，无数纷乱的画面和声音在脑浆里冲撞、撕扯。
上一秒，他还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崭新的T3航站楼，作为最年轻的投行董事总经理，正准备飞往纽约敲定一笔价值数十亿美元的并购案。
机场那巨大的九龙壁浮雕前，他接过助手递来的咖啡，手机屏幕上闪烁着“交易成功”的预演动画……下一秒，是刺耳的刹车声，金属扭曲的巨响，还有玻璃碎裂时那令人牙酸的哗啦声。
巨大的冲击力将他狠狠抛起，视野天旋地转，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九龙壁上那条怒目圆睁的赤龙，龙睛猩红，仿佛活了过来，要将他吞噬。
黑暗。
无尽的黑暗，和窒息般的冰冷。
……意识像是沉在浑浊的油底，艰难地一点点上浮。
耳边先是传来模糊的、压抑的啜泣，像个女人，声音里浸透了绝望。
接着，是一个略显苍老而尖细的嗓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哭有何用？
常保兄这一去，留下这孤儿寡母，还有这一屁股烂账……唉，不是咱心狠，这白纸黑字，印子钱可是驴打滚的利！
三日之内，若再还不上，别说这宅子，就是卖儿鬻女，恐怕也……咳咳……”他喉咙干得冒火，忍不住咳出声，牵动着全身无处不在地疼。
“二爷！
二爷您醒了？”
那啜泣声猛地靠近，带着惊喜和更深的惶恐。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光线刺得他眼睛生疼。
好一会儿，视野才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古旧的雕花木床顶，帐子打着补丁，颜色晦暗。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劣质炭火和草药混合的怪味。
床边，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旗袍、头戴小白花的年轻女子，正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年纪不过二十左右，面容憔悴，却依稀看得出清秀的底子。
不远处，站着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袍、干瘦得像根竹竿的中年男人，留着两撇鼠须，一双小眼睛滴溜溜乱转，手里捏着一张泛黄的纸张，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这是……哪儿？
拍戏现场？
不对，这触感，这气味，这彻骨的寒意和虚弱感，太真实了！
他猛地想坐起身，却一阵头晕目眩，差点又栽回去。
那年轻女子连忙扶住他，带着哭腔：“二爷，您慢点，您都昏睡一天一夜了……”二爷？
他下意识地抬手，看到的是一双略显苍白、但指节分明、还算年轻的手，绝不是他自己那双因常年敲击键盘而略带薄茧的手。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感陌生。
“镜子……”他嘶哑着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
那女子愣了一下，虽不明所以，还是慌忙从旁边一个掉漆的梳妆台上取来一面模糊的铜镜，颤巍巍地递到他面前。
铜镜映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大约十七八岁年纪，面色因失血和虚弱而苍白，但眉宇间竟颇为俊朗，鼻梁高挺，一双眼睛此刻虽带着茫然和惊骇，却依稀能看出几分灵动之色。
这不是他！
就在他心神剧震之际，一股完全不属于他的记忆洪流，如同决堤的江水，汹涌地冲入他的脑海！
钮祜禄·和珅，字致斋，满洲正红旗人。
父亲常保，曾任福建副都统，前不久刚病逝于任上。
母亲早亡，家中只有一位继母，以及眼前这个是他妻子冯氏。
父亲为官还算清廉，加之福建任上路途遥远，灵柩运回京城后，家中积蓄几乎耗尽，还欠下了不少债务。
而他这个“原主”，因父亲亡故打击过大，加之债主日日逼门，前日竟一时想不开，在院里的老槐树下挂了脖子！
虽被及时救下，但原本的那个青年和珅，恐怕己经……现在是乾隆三十西年！
而他，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顶尖投行精英，竟诡异地在这具名为和珅的躯壳里苏醒了过来！
和珅！
那个中国历史上鼎鼎大名的巨贪，乾隆朝的第一宠臣，最后被嘉庆皇帝抄家，赐死，留下“和珅跌倒，嘉庆吃饱”谚语的和珅！
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一个在现代商场纵横捭阖、掌控亿万资金的精英，竟然成了这个注定身败名裂的大贪官？
开什么国际玩笑！
“二爷……您……您别吓妾身啊……”冯氏见他盯着镜子，脸色变幻不定，时而震惊，时而恐惧，最后归于一种死寂般的阴沉，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那干瘦债主，王五，此刻也凑上前，阴阳怪气地道：“和二爷，醒了就好。
醒了正好说说，这账，到底怎么个还法？
您要是再想不开，这宅子，还有您这如花似玉的媳妇儿，嘿嘿……”王五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和珅脑中翻腾的混乱记忆和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霉味和寒意的空气灌入肺腑，却让他奇异地冷静了下来。
投行里经历过的无数次并购谈判、危机处理，让他在绝境中本能地开始分析局势，寻找生机。
死？
不可能。
他好不容易重活一次，岂能刚开局就GAME OVER？
更不能像历史上那个和珅一样，落得个遗臭万年的下场！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看向王五。
那目光不再有之前的茫然和惊恐，而是变得深沉、锐利，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审视猎物般的压迫感。
王五被这突如其来的目光看得心里一毛，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随即又觉得自己露了怯，强撑着扬起手里的借据：“看……看什么看？
白纸黑字，一百两银子，连本带利，现在是一百二十两！
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一百二十两……”和珅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冷静，“王掌柜，家父新丧，我又……一时糊涂。
可否宽限几日？”
“宽限？
说得轻巧！”
王五像是被踩了尾巴，“我都宽限多少回了？
今天必须给个说法！
不然，我这就去叫官差来评评理！”
叫官差？
和珅心中冷笑，这王五不过是虚张声势。
大清律例，逼死旗人（尤其是他们这种祖上阔过的落魄旗人），罪名不小，他一个放印子钱的，还没那个胆子把事情彻底做绝。
无非是想趁机多讹诈些好处，或者……他瞄了一眼旁边瑟瑟发抖的冯氏，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淫邪。
和珅心知肚明。
他挣扎着，在冯氏的搀扶下，靠坐在床头，尽管虚弱，却努力挺首了脊梁。
“王掌柜，”他开口，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家父生前，与你也有几分交情。
如今人走茶凉，我理解。
这一百二十两，我现在确实拿不出。”
“那就拿宅契抵债！”
王五迫不及待。
“宅契？”
和珅轻轻摇头，目光扫过这间破败的屋子，“这祖宅，虽破旧，却是御赐之地，旗产。
私自变卖，王掌柜，你我都担待不起。
更何况，这宅子地段偏僻，市价几何，你比我清楚。
拿去抵一百二十两的债？
官府若查起来，一个‘趁人之危、强占旗产’的罪名，你担得起吗？”
王五脸色微变，他没想到这个平日里有些懦弱、书呆子气的和珅，死过一回后，竟然变得如此牙尖嘴利，句句戳在他的软肋上。
旗产确实敏感，低价强占更是大忌。
“那……那你说怎么办？”
王五的气势不由得弱了三分。
和珅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钱，我一定会还。
不仅会还，还会连本带利，一分不少。
但我需要时间。”
“时间？
多久？”
“三个月。”
和珅吐出三个字，不等王五反驳，继续道，“这三个月内，我每月先还你十两利息，三个月后，一次性还清本金一百两。
总计一百三十两。
比你现在要的一百二十两，还多出十两。
如何？”
王五愣住了，飞快地心里盘算。
每月十两利息，三个月就是三十两，加上本金，确实比现在能拿到手的多。
而且，有了这每月十两的进项，细水长流，似乎更稳妥……最重要的是，眼前这和珅，好像和之前大不一样了，那种眼神，让他心里有点发怵，觉得硬逼下去恐怕也讨不到好。
“你……你空口无凭！
三个月后你拿什么还？”
王五还是有些犹豫。
“凭我钮祜禄·和珅这个人。”
和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自信，“家父虽去，我尚有文生员功名在身，不日便可入宫当差。
王掌柜，是做一锤子买卖，逼得鱼死网破，还是细水长流，多得十两利银，顺便结个善缘？
你是个聪明人，应该会选。”
王五看着床上那个虽然脸色苍白，但眼神锐利、言谈条理清晰的青年，心里惊疑不定。
这真是那个差点上吊自杀的败家子？
怎么感觉像是换了个人？
难道死过一回，真能开窍？
他权衡利弊，最终，对那多出的十两银子以及和珅口中“入宫当差”的可能性的贪婪，压过了立刻逼债的冲动。
“……好！
我就信你一回！”
王五一咬牙，“立字据！
就按你说的，三月之期，每月十两利钱，到时本金一次还清！”
“可以。”
和珅示意冯氏去取纸笔。
冯氏早己听得呆了，见丈夫三言两语竟稳住了凶神恶煞的债主，虽心中忐忑，还是慌忙照办。
字据立下，按了手印。
王五拿着新字据，仔细收好，又狐疑地看了和珅一眼，这才悻悻离去。
破旧的屋子里，只剩下和珅和默默垂泪的冯氏。
危机暂解，但和珅的心却沉甸甸的。
一百三十两债务，每月十两的利息，还有这个一贫如洗的家……这一切，都像大山一样压在他这个刚刚苏醒的“古人”身上。
冯氏端来一碗温水，小心翼翼地问道：“二爷，您……您刚才说的入宫当差……”和珅接过碗，抿了一口温热的水，感受着那股暖流滑过干涩的喉咙。
他抬眼望向窗外，北京城乾隆年间的天空，灰蒙蒙的，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底深处点燃。
“嗯。”
他轻轻应了一声，目光穿透了破旧的窗棂，投向那座巍峨的紫禁城方向。
历史的车轮己经偏离？
还是依旧沿着固有的轨迹滑向深渊？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最终走向毁灭的和珅。
这大清的天，该变一变了。
而这一切，就从这座即将风起云涌的紫禁城开始。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