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土扑在脸上，粗糙发干，像细砂在皮肤上划过一道道隐形的痕。
耳畔传来一声短促的冷喝，像铁片敲在石头上。
“新来的，愣什么。
扫地，从门槛到回廊，不留灰。”
脚下青石板冰凉，缝隙里嵌着陈年的泥。
旧式竹扫帚的枝条发涩，握柄有汗腥味与木屑味混在一起。
墨痕把握柄往下压，手背青筋缓慢浮起，视线从鞋尖移到那扇被人踩出亮面的大门。
山风从高处跌下来，带着薄薄的冷意，穿过杂役院的矮墙，扫过他耳廓。
远处钟声一响一停，节律像呼吸。
管事把腰牌往桌上一丢，木牌边角磕在案沿上，发出一声干脆的“嗒”。
“墨……什么？
算了，姓什么不重要。”
管事抬眼，眼皮抖了下，“青云仙宗杂役院，规矩不多。
早晚两次打扫，午后挑水，晚间熄灯。
口粮按活计发，偷懒扣半，顶撞扣全。
再犯，送去后山采矿。”
“领了就干。”
旁边老杂役把腰一斜，袖子往后一拢，手心朝上指了指角落，“扫把、撮箕、水桶全在那。
别弄丢了。
丢了，从你口粮里扣。”
墨痕抬手，指节在竹柄上擦过一条浅白，又迅速握紧。
他的眼神在三名杂役的脸上停留了不足半息，像风吹过草尖，不留痕迹。
“听到了没？”
管事敲桌，“口粮，下午去杂房领。”
“听到了。”
短短三个字，声音低，无起伏，像把石子按进泥里。
他将扫帚往地上一压，枝条弹出微小的响动，扫过门槛。
灰从板缝里动了一动，又被他压回去，像被拎住后领的猫。
院里人来人往，脚步和衣摆掠过的风把扬起的尘轻轻抬起，又落下。
有人往他这边瞥了一眼，很快挪开。
“新来的？”
“下品灵根，家里不要，送来混口饭的。”
有人压低声音笑了笑，笑声里带轻蔑，“活不久。”
“看他手脚还利落。”
另一个人把腰牌扣在腰带上，“利不利落有用？
下品灵根，修个屁。
我们这边人，死在矿道里的多，活着出去的少。”
“走了，下午挑水，别耽误。”
他们的脚步声在长廊尽头合成一条细线，慢慢淡掉。
墨痕把扫帚提起一寸，用力一挑，把门槛下积着的暗泥挑出来，拍在撮箕里。
刻在木柄上的旧刻痕被他拇指摩过几次，刻痕里的油污被磨得发亮。
视线在院墙之上掠过。
天很高，像一张拉不动的幕布。
巍峨的山门在更远处，石柱上缠着云，云把光切成柔软的层，他在灰里呼吸，胸腔却像被冷水洗过，发紧。
“手脚麻利点。”
老杂役从旁边路过，肩膀抵着他扫帚杆，“门前是脸。
脸要干净。”
墨痕把扫帚往左一旋，杆尖敲在石上，发出一点轻响。
他侧身，给老杂役让出一条路。
“名字。”
老杂役停了一步，声音像砂纸磨木，“叫啥。”
“墨痕。”
“下品灵根？”
老杂役打量了下，“看着像个能干活的。
行，少惹事。
杂役院不管死人。
死也别死在院里，麻烦。”
“嗯。”
老杂役走了几步，又回头，“别想走捷径。
你这种，不会有人带。
做好活，饿不死。”
他抬抬下巴，指了指不远处立着的告示牌，“规矩都挂那。
看不懂就问，问三次还问，扣。”
老杂役走远，身影融在廊下的阴影里。
墨痕把扫帚从门内拖到门外，拖至第一块台阶收，改用短促的推扫。
枝条擦过石面的声音均匀，像雨丝斜斜落下。
灰在光里飘一会儿，又顺着下台阶落去。
“喂，新来的。”
一道略尖的声音从廊柱背后钻出来，一个瘦高的少年提着空桶，站住，“你活计分哪块？”
“门前。”
墨痕停一下，眼神落在对方额前皱着的那条浅纹，“还有回廊。”
“啧，苦活。”
少年咂舌，指指东面，“那面风大，灰多。
昨天也有人分那儿，扫了半天，晚饭只分了半碗粥。”
他扯扯嘴角，带一点幸灾乐祸的轻快，“这地方啊，抢不到，吃不饱。
乖一点，早上起得比别人早，活就能轻点。”
“谢谢。”
少年怔了怔，像没想到他会道谢，嗓子里哼了一声，“你不用谢我。
我只是……”他声音顿住，扬空桶，“挑水去。”
他走后，风把他脚边带起的一条草屑吹到了墨痕扫把边。
墨痕把那条草屑压在扫帚下，顺手推进撮箕。
他的肩背很平，动作一遍遍，像把呼吸拆解成了工序。
午后日光从廊檐外侧倾过来，像一把缓慢移动的刀，把地面的光切成两份。
墨痕把扫把往墙边靠一下，背挨着墙站立。
墙面粗糙，背脊贴上去一丝凉。
鼻子里有陈年灰的味，还有饭香从另一面的杂房里飘来，稀薄，汤里掺着草根的味。
肚子里空了一下，像是里面有根筋被轻轻拽动。
“排队，排队，不排，没。”
杂房门口的嘶哑声重复，筲箕里白馒头像一次次挤破的云，露出里面黏腻的白。
墨痕端着木碗站在最后，前面的人背影一靠一靠地往前挪。
他的手指在碗沿上轻扣两下，节律很慢。
到他时，发馊的馒头味混着锅底焦味扑出来，管事的手停了一瞬，抬眼看他。
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像扫帚扫过石面，不留刻意的停顿。
“新来的？”
管事把最小的馒头丢到他碗里，“喝粥。
明天看你活路。”
“嗯。”
有人从侧面挤了一下，肘尖顶在他的肋下，像钉子轻磕。
他看了眼那人的侧脸，那人眼神躲开，嘴角有一截干裂的皮，舌头舔了一下，舌尖在裂口上擦过一圈。
“哎。”
后面有人伸手把他的碗往前推，“别挡路。”
墨痕端着碗往墙角退，两口把粥喝完，馒头摁在碗边，用水润了润，咬了一口，干，卡喉。
他停顿了一下，咬第二口，扯开，咽下去。
“你吃慢点。”
一只手把半个馒头递了过来，那手指细，指尖贴着面皮，留一点热，“分你半个。
第一次领口粮，量总比别人少。”
墨痕侧头。
站着的是个清瘦的女杂役，额前碎发被汗黏着，眼睛明亮，但不首看他，视线落在他碗边。
“云浅言。”
她把名字说得很快，像怕被风吹走，“我在东侧挑水。
你扫门前？
门前现在灰大，你要是不急，晚风起来再扫一遍，干净一会儿。”
“你自己的呢。”
墨痕看她手里的半个馒头，馒头边上被捏出了两道指印。
“我胃小，吃不完。”
她把馒头往他碗边一磕，“拿着。”
墨痕没有再推。
碗沿被她的馒头磕出一圈湿印，他把馒头撕成两片，把其中一片推回去。
云浅言愣了下，笑意压住，没露齿，像把风装回袖子里。
“谢谢。”
她声音很低，低到被外面招呼声盖住，只有站在她旁边的人能听见。
“嗯。”
两人靠墙吃完。
云浅言抹抹手，擦在衣摆上，衣摆上本来就有几道灰指痕，不显。
“这院子，人多嘴多。”
她把空碗扣在碗架上，“你别回嘴，别看人，别把活干到别人眼里去。”
她停一秒，“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
“就好。”
她走两步，又回头，“晚上巡院你别出门。
老杂役会找茬。
第一天，忍过去。”
“嗯。”
她走远，背影被廊下阴影吞掉，像被墨滴在水里慢慢渗开。
墨痕把碗也扣上，扣碗的声音被院子里的嘈杂吞掉，没有回响。
夕阳把门柱拉出长影。
墨痕把扫把重新抬起来。
枝条下压，灰在金光里碎成细尘，飞起又落。
他把每一道缝扫到尽头，再沿着门扇边缘扫回。
地上一片干净，像被水冲过，光从石面翻过来，薄薄一层亮。
“你叫墨痕？”
一个粗浊的嗓子从侧门灌进来，话头带风。
三个老杂役并排走，肩挨着肩站住，把通道堵严了。
墨痕把扫把立起来，靠在身侧。
目光落在他们的鞋尖上，鞋尖上糊着一层黑，应该是矿道里带出。
里头那人用指头挑了挑鼻翼，鼻翼两侧的毛孔张着，像孔洞。
“运气不坏，来了门前。”
中间那人呵了口气，臼齿上有一点黑，“门前，活计是脸。
你扫，扫干净。”
“嗯。”
“我们看。”
右边那人把手搭在左边人肩上，“扫不干净，扣你口粮。”
墨痕没抬眼，扫帚往前一推，把他们鞋尖前那一圈灰也带进去。
枝条在石面上窸窸作响，像虫子在木头里啃。
他把最后一片影子里的灰扫出来，抖入撮箕，提起，往垃圾坑一倒。
垃圾坑里气味冲，酸烂味夹着潮土味，像旧布蒙了雨没晒干。
三个老杂役把视线黏在他身上，找借口的耐心像猫趴在墙头，尾巴来回拍。
他收拾妥当，抱起扫帚，路过他们侧边时，下颔略略收，肩不开，身形贴得很窄，像风把门缝吹到最小。
“喂。”
其中一个伸脚一挡，扫帚柄撞在他膝弯，发出哐的一声钝响。
墨痕脚下停住，膝弯微屈，稳住。
抬眼时，眼底没起任何多余的光，只是看着他脚。
“走路小心。”
那人笑，笑纹挤出眼角，“别摔坏了我们的扫帚。”
“好。”
他绕开，拐回回廊，把扫帚靠进墙，抹一把掌心，掌心上的粗茧把汗吸进去，不粘。
天色沉，廊下灯一盏盏亮，灯芯先吐出一点蓝火，又稳成黄。
夜巡的脚步声开始在外面转，一圈紧一圈。
墨痕把门扇轻轻关至半掩。
木门边缘有一道老裂，像那里有根筋被扯过。
他坐到门槛上，背靠门，听脚步声的距离。
他把扫帚横在膝上，指腹在一根根枝条上抹过去，枝条尖端有些破，刺手。
他把最外一根折了一寸，折口整齐，露出细白的纤维。
外面有人在低声说话。
“明早，挑水排第一，迟了水不够。”
“让新来的先挑呗。”
“挑不动的，下午矿道就有你的位置。”
笑声短，像在喉结里上下一撞。
脚步走远，风把话尾吹散。
夜里更深了一层，露水的湿意从地面往上爬。
墨痕把扫帚立起，靠在门边，站起来，把门合拢。
屋里黑，淡淡的木味里挤着潮味。
他摸到榻边，木头凉。
他躺下，枕头是卷起来的旧麻布，硬，压到耳朵发麻。
呼吸慢下来，胸口的起伏被他一下一下压平。
眼前黑，但他知道门的位置，知道扫帚靠在门边，影子和门框重叠。
他把手掌贴在胸口，感受心跳，心跳在指下像有节律的鼓。
一阵风从窗缝里挤进来，带来一种更冷的味道，像夜里树叶翻面的湿。
远处山门外，某处风声忽起忽止，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呼吸。
钟声第二次响，沉，压住夜。
他在黑里睁着眼，没有任何多余的形容。
他只是慢慢把胸口的起伏压到最轻，像把火苗摁至将灭未灭的那一线。
清晨的第一缕光从屋角斜切进来，落在扫帚的柄上。
门外有人拍门，“起，挑水。”
墨痕睁眼，翻身下榻，脚踩到地面那一刻，脚心被冷了一下。
他把门推开，冷气凑上来。
他把扫帚从门边取下，站定，肩背往下一压，像给自己落一口气。
“先扫门，后挑水。”
他对站在门口的人说。
“管事说挑水紧。”
那人皱鼻，“你不去？”
“扫门先。”
那人摆摆手，走了。
墨痕把扫帚第一下重重落在门槛前。
灰一层层翻起来，像被掀开的老布，里面压着旧年的泥。
枝条在石面上拖行的声音变成一种很小的海浪声，有起伏，有回落。
“你怎么总这么早？”
云浅言从走廊另一端走来，肩上扛着空桶，桶底敲在腰侧，发出哐哐两声。
“灰薄，风弱。”
墨痕把枝条抬了一寸，“好扫。”
“你讲理。”
她笑，眼尾弯一弯，“午后风大，你就别跟人挤挑水。
来找我。
我把路给你让一段。”
“嗯。”
“你别总嗯。”
她抬手把额前发别到耳后，手指上有一点水，擦到颧骨上，留下淡淡一抹亮，“多说一句，别人好记你。”
墨痕看她，眼神像落在一片不起眼的叶上。
“你叫我浅言就行。”
她替他做了结，“我走了。”
她的背影挪到光里，光在她肩背上铺了一层薄亮。
她的桶里还空，沿口挂着一滴透明的水，是路边石缝里的露。
日上三竿，院里吵声越来越重。
有人挑水回来，桶沿敲在台阶上，溅出来的水珠在光里炸开又落下。
有人抱柴，一根掉在地上，滚了三圈，停在墨痕扫帚前。
他把扫帚抬起，让柴从枝条下滚过去，又把它踢到墙边。
“墨痕——”管事的声音在廊下炸开，“领活！”
墨痕把扫帚靠墙，步子不快不慢，走到桌前。
桌上那块腰牌被翻过来，是一块旧木片，边缘起毛，正面刻了两个字：门前。
“第一天，给你最简单的。”
管事把一本薄簿册合上，指尖按在章节角上，“门前扫净，爬台阶的灰也要扫。
上午一遍，午后风起再一遍。
挑水，你可以跟着队伍走，不过位置靠后。”
“好。”
“还有。”
管事把手往后一背，袍袖落下遮住手腕，“有人惹你，忍。
杂役院不讲理，讲规矩。
动手，你吃亏。
看脸色，活得长。”
墨痕抬眼，眼里没有锋，也没有光。
他只是看了一眼白墙上的那张告示，告示被日光晒得发黄，上面用红字写着几个大字：“职司有别，各安其位。”
他把腰牌挂在腰带上，又把扫帚重新握住。
握柄上一道旧裂被他拇指按住，指腹里的茧抵在裂口，正好。
门口石阶很长，往上看，巍峨山门像一张大口，把云吞进去，云从石兽的牙缝里滑出一缕一缕，落在台阶边。
人影在门下进进出出，衣摆扫过地面的声音像鱼尾拍水。
有人从他面前掠过，带着药香，有的带着血腥，有的带着矿土的潮。
“在这里，活着不是资格，是本事。”
这句话像被他在胸口里敲了一下，又沉下去。
他没有再重复，只是把扫帚挑起，挑得比上一回更稳一寸。
他把第一道灰线扫干净，把第二道灰线扫干净，首到门槛前的石面亮出一寸青。
他抬眸，望向那座高得让人呼吸短一瞬的山门。
眼皮落下一下一起，像给自己按下一道无声的誓。
“活得比任何人都久。”
扫把在手，枝条压下去，灰被压平，像命运在这一刻悄悄换了条路。
院外的风在这一刻停了半拍，像给这个动作让出一层薄薄的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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