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青瓦屋檐还挂着露珠,苏静茶蹲在廊下,指尖捏着半撮深褐茶末。
"才人,这是尚宫局送来的月例。
"小宫女阿枝缩着脖子,捧着那包霉茶的手首抖,"林嬷嬷说...说您是新入宫的,用这些就够了。
"茶末在指腹碾开,陈腐气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苦。
苏静茶鼻尖微动——是被做了手脚的明前龙井。
好个尚宫局,把上等春茶埋在潮湿米缸里沤了半月,表面霉得看不出原样,可茶骨里那丝早春的鲜韵,到底没全沤烂。
"阿枝,去灶房借旧陶罐。
"她将茶包搁在青石板上,声音温温柔柔的,"再提三升井水,要井心最凉的。
""才人!
"阿枝急得眼眶发红,"这茶都霉成这样了,太后寿辰的试茶礼...您拿什么献茶?
沈才人方才还说,要瞧您在慈宁宫出丑呢!
"隔壁院落突然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沈云姿穿着茜色宫装,正扶着丫鬟的手往这边望,金步摇在晨雾里晃出碎光:"听说江南来的才人不懂宫规?
也是,茶商之女哪见过正经世面,怕是连茶筅都拿不稳。
"苏静茶垂眸,看着掌心那撮茶末。
她当然知道试茶礼的分量。
新入宫的妃嫔要在太后寿辰前献茶,说是表孝心,实则是后宫第一次排座次。
若茶品得太后欢心,月例升一级;若失仪...上个月有个答应在茶里撒了桂花,被太后斥"心浮气躁",如今还在慎刑司跪着。
而她苏静茶,不过是个被家族推来挡灾的才人。
父亲得罪了权臣,茶行被封,母亲病得下不了床,弟弟才十二岁——入宫前父亲攥着她的手说:"静茶,你替苏家活。
"所以她不能输。
"阿枝,把冷灰坛搬来。
"她起身时裙角扫过青石板,"去跟厨房说,要半瓮烧过的栗炭灰,余温刚好的。
"阿枝抹着眼泪跑了。
苏静茶蹲回茶包前,从袖中摸出细竹筛,将霉茶缓缓倒上去。
筛网轻晃,褐色霉屑簌簌落下,露出底下几星暗绿——是茶心,最嫩的那部分,连霉斑都没爬透。
"雪底藏春",这是苏家传了三代的秘技。
灾年收茶,总有些茶青被雨泡了,老茶工就用冷灰余温慢焙,借灰里的微热逼出茶骨里的春意。
如今倒好,尚宫局给的霉茶,倒成了她的试金石。
井水"哗啦"泼进陶罐,苏静茶将筛好的茶心浸进去,只三息便捞起。
阿枝捧着冷灰坛过来时,正见她将茶心均匀铺在灰上,又取了块粗麻盖在坛口:"每隔半柱香翻一次,别让茶心焦了。
""才人,这样...能行吗?
"阿枝看着那坛灰,声音发虚。
苏静茶望着晨雾里的宫墙,唇角勾起极淡的笑:"他们给我烂柴破茶,我就用这些,煮一盏他们喝不到的滋味。
"寿辰当日,慈宁宫的紫檀香炉飘着沉水香。
十二位新入宫的才人捧着茶盏依次上前,沈云姿走在最前头,金丝珐琅盏在烛火下泛着蜜光:"这是臣妾亲手制的祁门红茶,加了三朵新鲜茉莉。
"太后半垂的眼尾抬了抬,浅啜一口,点头道:"香而不腻,不错。
"殿内响起细碎的赞叹,沈云姿退下时扫了苏静茶一眼,眼底是藏不住的得意。
"苏才人。
"苏静茶捧着粗陶碗上前时,殿内起了些窃笑。
她穿的是素色宫装,腕间没有金玉,连茶盏都是最普通的素胎——这在珠围翠绕的殿里,倒像块被人随手丢在金堆里的鹅卵石。
太后的目光落在粗碗上,眉尖微蹙。
可当苏静茶揭开茶盏的刹那,满殿香气突然静了。
那是一缕极淡的清气,像春夜第一场雨打在竹叶上,混着新翻的泥土和将开未开的茶芽。
太后的指尖在案上顿住,眼尾的细纹微微舒展。
苏静茶将茶盏轻轻推到太后面前:"这盏茶,叫雪底藏春。
"太后端起茶盏,茶汤浅得近乎透明,却在盏底浮着几星嫩绿茶芽。
她抿了一口,喉间滚过极淡的回甘,像是含着块化了一半的冰,凉丝丝的,却在舌尖绽出点甜。
"此茶...有骨。
"太后放下茶盏时,声音比平日多了几分温软,"茶骨未折,春意未消,好个雪底藏春。
"殿内死寂。
沈云姿的指甲掐进掌心,那盏祁门红茶在她案上泛着浑浊的光——方才还被赞"香而不腻",此刻倒显得甜得发齁。
林嬷嬷跪在地上,额头沁着汗:"老奴...老奴这就去查采办的疏漏!
""采办疏漏?
"太后垂眸望着那盏粗碗,"茶可劣,心不可浊。
一个才人能用废料做出真味,你堂堂尚宫局掌事,倒容不下新人?
"她抬眼时目光如刀,"明日起,苏才人的茶事采办首通内务府,无需经尚宫局手。
"林嬷嬷的脸瞬间煞白,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闷响。
御座上,萧玄策原本垂眸翻着奏折,此刻却缓缓抬眼。
烛火在他眼底晃了晃,映出那盏粗陶碗的影子,又顺着碗沿,落在苏静茶低垂的眉眼上——她始终没抬头,仿佛方才的惊艳,不过是顺手拾了朵花,无意惊鸿。
退席时夜风渐凉,苏静茶沿着回廊往延禧宫走。
阿枝捧着空茶盏跟在后面,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撼里:"才人,太后...太后夸您了!
""嘘。
"苏静茶停住脚步。
身后传来太监尖细的嗓音:"苏才人留步。
"总管太监王福举着盏宫灯,笑意堆在脸上:"陛下口谕,苏才人所制雪底藏春,明日辰时送一盏至勤政殿。
"苏静茶垂眸,指尖轻轻抚过袖中一片未焙干的茶心——那是方才制茶时偷偷留下的,还带着冷灰的余温。
"替臣妾谢陛下。
"她福了福身,抬头时眼尾微弯,"只是这茶要现制现饮,明日臣妾亲自送去可好?
"王福眯眼笑:"陛下就爱这股子讲究,才人请便。
"夜风掀起她的裙角,苏静茶望着勤政殿方向的灯火,唇角浮起极淡的笑意。
她早该想到,那坐在龙椅上的人,最擅长的就是"看"——看妃子们争奇斗艳,看尚宫局使绊子,看她这个茶商之女如何在绝境里翻牌。
而他要的,从来不是顺从的棋子。
她摸出那片茶心,放在鼻端轻嗅。
陈腐里透出的春意,像极了此刻的自己——被压在泥里,偏要挣出芽来。
"阿枝,"她转身往回走,"明日晨起,把那套竹制茶器擦干净。
""才人要做什么?
""煮茶。
"苏静茶望着漫天星子,声音轻得像片茶瓣,"煮一盏给皇帝看的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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