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日头毒得像要把柏油路面烤化，林晓东拖着那个印着“省农大”logo、磨损严重的行李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回村的土路上。
箱轮子发出的咯噔声，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磕磕绊绊，前途未卜。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T恤，还是毕业时学校发的纪念品，背后“未来可期”西个大字，在尘土和汗水的浸染下，显得有些讽刺。
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永远是村里的信息交流中心。
几个摇着蒲扇的大爷大妈，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打在他身上。
“哟，这不是老林家那个大学生吗？
咋这时候回来了？
学校放假啦？”
快嘴的李婶率先发声，语气里的好奇几乎要溢出来。
林晓东张了张嘴，那句“我回来了，不走了”在喉咙里滚了几滚，还没出口，就被旁边磕着瓜子的赵奶奶接过了话头。
“放啥假呀，这都七月份了，毕业啦！”
赵奶奶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上下打量着林晓东和他的破行李箱，啧啧两声：“晓东啊，在省城找了大单位了吧？
一个月挣多少？
得有这个数吧？”
她伸出五根手指，意思大概是五千。
林晓东头皮发麻，硬着头皮含糊道：“赵奶奶，我…我还没找好工作，先回来看看。”
“看看？”
李婶的声调瞬间拔高，带着一种发现重大新闻的兴奋，“哎呦喂！
该不是在城里没混下去吧？
我就说嘛，现在这大学生，一抓一大把，不值钱喽！”
“可不是嘛，”另一个大爷附和道，“读那么多书有啥用？
你看村西头老王家二小子，初中毕业就去学开挖机，现在一个月万把块挣着，媳妇都娶上了！”
“晓东啊，你这书，怕是读瞎了哦……”议论声像蚊子一样嗡嗡地围过来，林晓东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他挺了挺腰板，想拿出点大学生的气度，可肩膀上仿佛扛着千斤重担——那是父母殷切的期望，和如今沉甸甸的失望。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也顾不得礼貌了，含糊地应了两声，几乎是落荒而逃，把那些“读书读傻了”、“眼高手低”的议论甩在身后。
越往家走，心越沉。
路过的乡亲，无不投来探究、同情、或带着些许幸灾乐祸的目光。
在这个朴素又现实的小村庄，成功的标准简单而粗暴：能赚钱，盖新房，娶媳妇。
而他这个曾经的“别人家的孩子”，省城重点大学的高材生，如今灰头土脸地拖着行李箱回来，无疑坐实了“失败”二字。
推开那扇熟悉的斑驳木门，院子里的母亲正在喂鸡，看见他，先是一喜，随即眼神黯淡下去，快步迎上来接过他的箱子，小声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你爸在屋里。”
堂屋里，父亲林建国正闷头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见他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重重地哼了一声，什么都没问，也什么都没说。
但这无声的沉默，比村口那些议论更让林晓东难受。
晚饭吃得没滋没味。
饭桌上，母亲不停地给他夹菜，试图活跃气氛：“咱晓东是学兽医的，本事大着呢！
回来也好，咱们这十里八乡就缺个好兽医……兽医？”
父亲终于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声音带着火星子，“给猪看病？
给鸡打针？
我跟你妈累死累活供你上大学，就是为了让你回来干这个？
早知道，当初初中毕业就去学个手艺，也比现在强！”
林晓东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喉咙发紧。
他想解释，自己是因为不愿同流合污，拒绝在导师那个有问题的科研报告上署名，才愤而离职。
他想说，大城市的职场也有倾轧和不公。
可他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和母亲担忧的眼神，所有的话都堵在了胸口。
他知道，在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亲人看来，所有的理想和操守，在“一个月能挣多少钱”这个现实问题面前，都苍白无力。
饭后，他逃也似的回到自己二楼的小房间。
窗外是熟悉的稻田和远山，蛙声一片。
书桌上，还摆着他高中时得的奖状，蒙了一层薄灰。
他掏出手机，班级群里还有同学在分享大城市的灯红酒绿、职场动态。
他默默设置了消息免打扰，然后点开一个专业的兽医学术论坛，上面正热烈讨论着最新的母猪产后护理方案。
一边是繁华却格格不入的都市，一边是落后却无法融入的乡土。
林晓东苦笑一下，感觉自己像个两脚悬空的怪物。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哭喊声，由远及近，撕破了乡村夜晚的宁静：“建国大哥！
建国大哥！
快让你家晓东救救命吧！
我家那头老母猪，难产一天了，眼看就不行了！
那可是我的命根子啊！”
是隔壁王大娘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
林晓东心里咯噔一下。
父亲在楼下没好气地回应：“他一个学生娃，能顶啥用！
快去找镇上的兽医啊！”
“来不及了！
镇上的兽医说得明天才能来！
等到明天，母猪和小猪崽都得完蛋啊！”
林晓东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
他知道，他回来的第一个“笑话”，或许，也是第一个机会，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砸到了他这扇破旧的房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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