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臭味钻进鼻子，像死人指甲缝里的泥。
陈观弓着腰，手指在湿冷的秽土里翻找，半天只抠出几根发蔫的暗须草。
远处监工的鞭哨划过空气，他脊背肌肉下意识绷紧，这是前世被抽碎道骨留下的烙印。
“看那怂样，掘粪的蛆都比他会找东西。”
粗嘎嗓音混着痰音，“今天交不够数，把他扔去喂血苔。”
陈观没抬头。
说话的是管这片采集区的疤脸监工，前世曾用靴底碾碎过他三根手指。
现在他蜷在阴影里，像块被遗忘的石头。
重活一次，很多事都模糊了，唯独痛楚和屈辱刻在骨头上。
他假意朝一簇枯败的金色地衣伸手，视野边缘却猛地一刺。
不对。
那东西……在动。
不是风，是更邪门的东西。
一片暗红色的苔藓，像刚凝结的血，正贴着地皮蔓延，悄无声息地吞吃着那些罕见的、带着淡金光晕的地衣。
金色一沾上那血色，立刻黯淡、消融，像雪掉进炭火。
他喉咙发干，左眼毫无预兆地剧痛起来，仿佛有烧红的铁钎朝眼球深处捅。
他闷哼一声，手指抠进泥里，眼前阵阵发黑。
模糊的视野里，那蠕动的血色苔衣上方，竟浮起一丝丝扭曲的、猩红的气流，如蛛网，又如活蛇，贪婪地绞杀、吞噬着地衣上逸散的稀薄金芒。
这是……剧痛潮水般退去，留下冰冷的清明。
他用力眨了眨眼，那诡异的景象并未消失，反而更加清晰。
猩红气流带着不祥，金色光点则让他从灵魂深处生出渴望。
气运？
前世临死前，那个挖他道骨的天骄曾踩着他的脸冷笑：“下贱胚子，连自身气运尽赤、必死无疑都看不穿，也配修道？”
原来，这就是气运？
红色是灾厄，金色是机缘？
“陈观！
你他妈聋了？！”
鞭影带着尖啸抽下来，对准他的后颈。
前世这一鞭，抽得他趴了三天。
这一次，陈观猛地侧身。
鞭梢擦着耳际掠过，抽在旁边的石头上，溅起几点火星。
动作快得不像他自己。
疤脸监工一愣，显然没料到这窝囊废敢躲。
他脸上的横肉抖了抖，眯起的眼睛里透出凶光：“哟，长胆子了？”
陈观垂下眼，视线落在监工头顶。
那里，几缕比发丝还细的灰白气流缠绕着，微弱得可怜，其中混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淡金，源头似乎连着监工鼓囊囊的腰间口袋。
而在监工身后，那片正在吞噬金色地衣的血色苔衣上方，猩红的气流正缓缓弥漫开来，像张开的罗网。
“李爷，”陈观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他刻意保持低头顺目的姿态，“小的好像……看到那边，有片金线地衣，成色不错。”
他伸手指向的，正是血色苔衣侧后方一片安全的洼地。
那里确实有几株普通地衣，绝谈不上“成色不错”。
监工狐疑地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眉头拧着。
陈观心跳如鼓，面上却不敢露分毫。
他赌的是监工对“金线地衣”（一种价值稍高的药材）的贪婪，以及对那片诡异血苔的本能忽视。
他在利用刚刚看到的，那属于监工的、微弱的金色气运线——它指向口袋，或许代表今天监工能有点意外小财。
而那片猩红，代表着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
“你小子……”监工舔了舔厚厚的嘴唇，目光在陈观指的方向和那片让他不太舒服的暗红色区域之间逡巡，“眼倒是尖。”
他显然没看到气运线，只是本能觉得那片暗红色区域让他脊背发凉。
权力在无声中微妙偏移。
陈观不再是被动承受信息的蝼蚁，他成了信息的掌控者，哪怕只是片刻。
“在哪儿？
指清楚！”
监工逼近一步，带着汗臭和蒜味的热气喷在陈观脸上，鞭柄不轻不重地戳了戳他的锁骨。
对话的长度完全不对等，监工用质问和命令填充空间，陈观则以最简短的、引导性的词汇回应，将监工的注意力引向自己设定的方向。
“那块灰石头后面，有点反光。”
陈观缩了缩脖子，声音更低了。
就在监工半信半疑，朝洼地迈出两步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片原本缓慢蔓延的血色苔衣，仿佛被惊动，猛地加速！
像泼出的血，贴着地皮汹涌而来，首卷监工脚踝。
同时，上方那猩红的气运线骤然拧成一股，带着肉眼难辨的恶念，噬向监工头顶那可怜的灰白气运。
“妈的！
什么鬼东西！”
监工骇得怪叫，下意识后退挥鞭。
啪！
鞭子抽在血苔上，如同抽进粘稠的油脂，只溅起几点暗红汁液，反而让那苔衣蔓延更快。
陈观瞳孔收缩。
他看得分明，监工头顶的灰白气运瞬间被猩红吞噬殆尽，连那丝淡金也未能幸免。
几乎是同时，监工踩到苔衣的靴底发出“滋滋”轻响，冒起白烟，整个人像被抽干力气，踉跄跪倒，皮肤肉眼可见地失去光泽。
“救……命……”他朝陈观伸手，眼中尽是恐惧和哀求，喉咙里只能挤出破碎的气音。
陈观站在原地，没动。
冷眼看着那鲜活的、曾经肆意欺辱他的生命，在几个呼吸间被吸干，化作一具覆盖着妖异血苔的干尸。
空气里弥漫开铁锈混合腐莓的甜腥气，钻进鼻腔，黏在喉咙。
他握紧拳，指甲陷进掌心，带来一丝清醒的痛。
左眼不再剧痛，却持续散发着微弱的温热感，视野中的世界仿佛被水洗过，那些代表灾厄与机缘的气流若隐若现。
这是重生带来的……眼睛？
能窥见气运的眼睛？
狂喜只泛起一瞬，就被更深的寒意压下。
这双眼睛，刚才冷漠地见证了一场死亡，并间接促成了它。
为了自保？
是的。
但也是利用。
他重活一世，不是要来当个好人。
前世的惨死像冰碴子塞满胸腔。
他要活下去，要不择手段地往上爬，要抢在那些天骄再次将他踩碎之前，夺回一切！
可这双眼睛，这窥探命运、引动杀机的力量，是恩赐，还是更深的诅咒？
刚才那片血苔，是意外，还是这世界本就遍布此类杀机，只是前世身为“盲人”的他看不见？
他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
这双手，前世只懂得笨拙地采集、恭敬地奉上。
现在，它们似乎能触及一些更诡谲、更危险，也更具力量的东西。
价值的天平在心中剧烈摇摆。
一端是前世恪守的、导致他惨死的“本分”与“忍耐”；另一端，是这双眼睛揭示的、充满风险与不义，却可能通往力量的捷径。
远处传来其他监工的呼喝和脚步声，大概是察觉到了这边的异常。
陈观最后看了一眼那具迅速被血苔覆盖的干尸，还有干尸腰间那个微微鼓起、似乎牵引过一丝淡金光晕的皮口袋。
然后，他猛地转身，像一道幽灵，悄无声息地滑进旁边更浓密的秽土阴影里，将逐渐接近的喧闹和那噬人的血色，一同抛在身后。
他的左眼在暗处幽幽发热，像一颗埋在灰烬里的火星。
世界在他眼中，己经不同。
而他的路，注定要从这布满血色杀机的泥泞中，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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