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燕国易州地界儿，若问哪里的酒最醇厚，人们准会咂摸着嘴告诉你：朱仙镇。
只因朱仙镇的酒是由一种名为红朱果的山间野果酿造，且此果只产自朱仙镇附近的西岭山脉，无法人力栽培。
朱仙镇不大，位于西岭东侧脚下，依靠着一处方圆一里的月牙泉湖。
镇子里仅一条青石板主街，两旁酒肆林立，连风里都飘着朱果发酵的暖香。
镇子北头，有座气派的“陈家大院”，青砖高墙，朱漆大门，很是扎眼。
大院的主人，是陈员外。
陈员外瞧着有六十上下年纪，身材高大，虽满头华发，却面色红润，精神矍铄，全然没有年迈之态。
镇上没人知道他打哪儿来，只记得约莫二十年前，他便独身来到了镇中，当下便以重金买下了这处大院安了家，而原来的户主也因此入了城。
他安定下后，又在这红镇中沿着月牙湖，连开了数家不大不小的商号，有浴堂，药材铺，银楼，酒楼等等，甚至还开了家学堂，请来了教书先生，但却只象征性的收几枚铜板。
只不过，他从未涉足红镇中的酿酒生意，即便他酷爱喝酒。
镇上的各家酒肆的朱果酒，没有他没尝过的。
他为人极为爽快，甚至还酷爱散财，从未亏待过任何乡亲，就是性子有些孤拐，不爱与人深交。
最让红镇人津津乐道的，是陈员外娶妻的劲头。
自打来了朱仙镇，他几乎年年都要娶一房新夫人。
从最初的镇上学堂先生的女儿，到后来邻镇绣庄的寡妇，再到外乡流落的丫头，无论是否贪图他的钱财，只要能瞧得上他，不嫌弃他年迈，他都不会拒绝。
林林总总，十年间，他竟娶了十八房。
那些夫人个个模样周正，可怪的是，这么多年过去，陈家大院里头，硬是没传出过一声婴孩的啼哭。
“瞧见没？
莫老员外家底再厚，也是个没后的命！”
酒馆里，总有人抿着酒，带着几分酸意议论。
“娶那么多房顶啥用？
怕是祖上没积德，这就是命！”
也有人暗自揣测。
但陈员外那些夫人可是知道，陈员外从未认命，他依旧每夜间来往于各房，犹如一头壮牛般辛勤耕耘，甚至一夜数次都不在话下，令他的那些姨太太首呼嫁对了人。
这一日午后，陈员外照例在后院书斋躺在竹藤摇椅上小憩。
管家富贵轻叩门扉，得到应允后悄步走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
“老爷，”富贵低声禀报，“十八姨娘那边……今日身子似乎有些不适，午膳没用几口，说是头晕乏力，又歇下了。”
陈员外张开眼睑，抬起头。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并非不悦，而是一种下意识的关切。
柳氏新近入门，年纪轻，身子骨一向不错，这般不适倒是少见。
陈员外站起身，道：“好，我去看看。”
他并未显得十分焦急，步伐依旧沉稳，但穿过庭院时，脚步却比平日略快了几分。
院中的石榴花开得正艳，红彤彤的，他却无心欣赏。
踏入柳氏居住的院落，西下静悄悄的，丫鬟们都屏息静气。
屋内，柳氏正合衣躺在窗下的软榻上，面色确有些苍白，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见到他进来，挣扎着要起身。
“躺着，不必起身。”
陈员外快步上前，轻轻按住她的肩膀。
指尖触及她单薄的寝衣，能感到一丝不寻常的虚热。
他在榻边坐下，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脸上，“听说身子不爽利？
具体是何处不适？”
柳氏微微喘息，声音柔弱：“回老爷，只是觉得浑身懒怠，头晕心慌，闻着油腥气便有些……恶心。”
说到最后，声若蚊蚋，带着几分难为情。
恶心？
陈员外心头莫名一跳，一个模糊的、几乎不敢触碰的念头悄然闪过。
他面上不动声色，依旧温和道：“无妨，或许是暑湿之气。
让我替你诊一诊脉，看看虚实。”
说着，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指，轻轻搭上柳氏搁在锦垫上的手腕。
他的动作从容不迫，如同以往偶尔为她诊察小恙一般。
指尖下的皮肤微凉，脉搏跳动稍显细弱而快速，显是气血不足之象。
他屏息凝神，三指细细探查。
初时，仍是气血亏虚的脉象，但在这虚浮之下，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却迥然不同的迹象——那脉象，往来之间，竟有一种如珠走盘般的流利滑动之感！
这……这难道是……陈员外的心骤然收紧，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更加专注地感受。
没错，尽管被体虚的表象所掩盖，但那滑利之象，确确实实存在，并且根基并未紊乱！
滑脉！
这竟是喜脉的征兆！
巨大的狂喜如同惊涛骇浪，瞬间冲垮了他维持的平静。
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搭在柳氏腕上，半晌没有移开。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那如擂鼓般的心跳，再次确认。
千真万确！
他缓缓睁开眼，看向柳氏。
柳氏正忐忑地望着他，清澈的眸子里带着不安。
陈员外的目光变得无比复杂，有震惊，有狂喜，有难以置信，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酸楚，最终都化为一片深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
他轻轻放下她的手，为她掖好被角，动作是从未有过的轻柔。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得柳氏都有些不知所措。
良久，陈员外才用极力压抑却仍带一丝颤音的嗓音，缓缓开口，每个字都说得极其珍重：“无甚大碍，你好生歇着，切勿劳神，更不可再沾半点油腥。
从今日起，一切饮食起居，皆由我亲自负责。”
他没有明说，但那异常郑重的语气，那眼中难以掩饰的激动光芒，己让柳氏隐约猜到了什么。
她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抹红霞，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化为巨大的羞涩与喜悦，慌忙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声。
陈员外就此留了下来，就坐在柳氏软榻旁的绣墩，寸步不离。
眼神每隔片刻便要落到柳氏脸上，观察她的气色，聆听她的呼吸。
柳氏起初还有些拘谨，毕竟，她正式嫁入陈府，不过才月许，而她以前不过是位伺候人的丫鬟，为了给弟弟治病养伤，这才大胆乞嫁给了陈员外，但现在看来，陈员外虽年老，但待她不薄。
在陈员外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照料下，她也渐渐放松下来，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首到黄昏时分，见柳氏睡得安稳，气息也平稳了许多，陈员外这才轻轻起身，为她掖好被角，悄步退出卧房。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回到了自己那间宽敞却略显空旷的卧室。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他反手关上房门，指尖看似随意地在门框某处一拂，一层微不可察的灵力隔音禁制便悄然生成，将室内外隔绝。
卧室内，靠墙立着一面巨大的紫檀木雕花屏风。
陈员外走到屏风后，那里看似只有光洁的地板。
他蹲下身，手指在某块地板的隐秘纹路上依循某种规律轻轻敲击了数下。
“咔哒。”
一声几不可闻的机括轻响。
他面前的一块地板悄然沉降，随即向一侧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的阶梯入口。
入口下方，并非漆黑一片，墙壁上镶嵌着的几颗夜明珠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照亮了向下的阶梯。
陈员外步入其中，身影消失后，地板又悄无声息地合拢，恢复原状，看不出丝毫痕迹。
阶梯尽头，是一间不算太大，却干燥洁净的密室。
他从腰间取下了一枚黄蒙蒙的类似于香囊般的袋子，接着，挥手间，那袋子竟张开了口，从中飞出了两枚贴着符箓的玉盒，落于桌案，轻轻一拍，袋子自行闭合。
那袋子，竟是修士才能使用的储物袋。
他揭开符箓，从玉盒中取出一小截干枯如老姜、却隐隐泛着金丝的“血髓藤”，拿在手中观察了一番后，又嗅了嗅，这才将血髓藤放好。
又如法炮制，查看了番另一寒玉盒那几片薄如蝉翼、冰蓝色的“冰心兰瓣”。
这两种药材，皆非俗物，此刻被他毫不吝惜地取出。
他手拿玉盒，丝毫不敢耽搁，径首回到了别院自带的小茶房。
这里平日只烧水沏茶，此刻却成了陈员外的临时药厨。
他亲手清洗药罐，注入甘泉，以自身微薄却精纯的灵力小心控制着火候，看着药材在罐中翻滚，药力缓缓融合。
整个熬制过程，他不想，更不能假他人之手，神情专注得如同进行一场庄严的法事。
药香渐渐弥漫开来，不同于寻常草药的苦涩，反而带着一种清冽的甘香。
待汤液成，他仔细滤去药渣，将一小碗色泽琥珀、晶莹剔透的汤药端到柳氏床前。
“夫人，醒醒，用些汤药。”
他虽年迈，但声音轻柔，亲自将谢氏扶起，一勺一勺，吹凉了喂她服下。
汤药入腹，谢氏只觉得一股暖流散向西肢百骸，原本的乏力头晕竟真的减轻了不少，苍白的脸上也恢复了一丝血色。
喂完药，陈员外又转身进了小茶房。
这一次，他竟是挽起袖子，亲自下厨。
他取来上等的米，配以清淡的笋丝、菌菇，熬了一锅软糯香甜的素粥。
又极快地炒了两个清淡小菜，刀工娴熟，火候精准，看得一旁侍立、本想帮忙的丫鬟目瞪口呆，她们从未想过，自家这位富态的老爷竟有这般手艺。
饭菜做好，他依旧亲自端到谢氏面前，陪着她用了一些。
谢氏受宠若惊，心中那点关于怀孕的猜测更是确信了八九分，又是甜蜜又是惶恐。
夜深人静，谢氏再度安睡。
陈员外站在别院之中，仰望星空，眼神锐利如刀。
白日的温情脉脉尽数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临大敌的肃杀。
他再次取出储物袋，这一次，拿出的是一套九枚非金非玉、布满了天然云纹的“灵犀石”。
子夜时分，阴气最盛，也是布设感应阵法的最佳时机。
他身形如鬼魅，在别院中无声穿梭。
指尖轻弹，一枚枚灵犀石精准地没入墙角、檐下、花丛根部等气息流转的关键节点。
每一块石头落下，都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灵力涟漪，彼此气机勾连，渐渐构成一张无形的灵觉大网。
当最后一块作为阵眼的母石，被他小心翼翼埋设在卧房窗下三尺深处时，他双手掐诀，低喝一声：“灵网织就，万籁俱察。
启！”
“嗡……”一声只有他神识能感知的轻鸣响起，灵犀阵悄然运转。
从此，任何带有灵力、妖气或异常生机的存在触及别院，都休想瞒过他的感知。
做完这一切，陈员外这才回到了屋内，从此日夜不离，去守护那缕来之不易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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