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岩放下电话,听筒落在座机上,发出沉闷的一响。
窗外,城市的噪音像是被一层无形的膜滤过,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电话是街道办打来的,通知她下个月末之前,必须搬离现在的工作室。
这条名叫“青云里”的老街,终于要拆了。
理由很充分:旧城改造,安全隐患。
她坐在工作台前,很久没动。
台上固定着一只南宋时期的龙泉窑青瓷碗,残片己经基本拼接完成,只剩最后几道细如发丝的冲线需要用大漆填补、研磨。
这是她半个月来的主要工作。
她伸出手,指尖在冰冷的瓷片上轻轻划过。
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审慎。
这双手,曾经被老师夸赞有“绣花的手,磐石的心”。
如今,绣花依旧,那颗心却好像蒙上了灰。
她拿起一枚自制的竹刀,挑起一点点调配好的大漆,准备填补一条极细的裂隙。
工作室里只剩下老旧空调低沉的呼吸,和窗外偶尔传来的、仿佛催促般的汽车喇叭声。
就在竹刀的尖端即将触碰到瓷面的瞬间,她的右手食指,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幅度极小,快得像是幻觉。
但陈岩的动作僵住了。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将竹刀移开,轻轻放下。
她把手摊开在眼前,灯光下,这双手白皙、修长,指节分明,看不出任何异常。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潜藏在肌肉记忆深处的、不期而至的颤抖,像一条隐秘的毒蛇,随时会窜出来,咬断她与这些古老器物之间那种微妙的、赖以生存的信任。
她握了握拳,再松开。
反复几次,首到感觉肌肉重新处于控制之下,才再次拿起工具。
这一次,她的手很稳。
大漆被精准地填入裂隙,不多不少。
工作室是一栋临街二层老房子的底商,以前是家裁缝铺。
空间不大,东西堆得满当,却有一种混乱中的秩序。
靠墙是顶天立地的架子,摆着等待修复或己经修复好的瓶瓶罐罐;工作台在中央,灯光最亮;角落里堆着调料的盆盆罐罐,空气里弥漫着大漆、土腥、还有某种老木头混合在一起的特殊气味。
对她而言,这是比任何香水都更让她安心的味道。
这里不仅是工作室,也是她离婚后,唯一的容身之所。
楼上是卧室,逼仄,但够用。
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三下。
陈岩有些意外。
这个时间,很少有人来。
她放下工具,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
很高,穿着灰色的工装夹克,身形挺拔。
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眼神平静,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审视,快速扫过门楣和她的脸。
“你好。
区房屋安全鉴定中心的。”
他出示了一下证件,名字是周屿。
“接到通知,对这片区域的房屋做一次拆除前的安全评估。”
他的声音不高,但清晰,有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感。
陈岩侧身让他进来。
“请进。”
周屿迈步走进,他的存在立刻让本就不宽敞的空间显得更加拥挤。
他没有到处乱看,但目光所及之处,似乎己经将环境的结构、材料的状况尽收眼底。
他看到了墙上那道因为潮湿而微微泛黄的细微裂纹,抬头看了看有些下垂的木质天花板。
“这房子有些年头了。”
他陈述道,走到承重柱旁边,用手敲了敲,听着声音。
“民国时期的。”
陈岩站在工作台边,看着他。
周屿的视线落在了她的工作台上,那只破碎后被精心拼接的青瓷碗,在强光下泛出温润的粉青色。
他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两秒,然后移开,看向地上那些装着瓷土的麻袋和一些石膏模具。
“东西不少。
搬迁有困难吗?”
他问,语气里没有同情,只是评估。
“有。”
陈岩回答得很简单。
周屿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他打开文件夹,在一张表格上勾画了几下。
“结构老化严重,线路估计也不行。
拆迁是必要的。”
陈岩没接话。
必要性不需要他来告诉她。
周屿完成记录,合上文件夹。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工作室,最后落在陈岩脸上。
“尽快找地方吧。
这条街,撑不了多久了。”
他说完,点了点头,算是告别,转身走了出去。
门关上,工作室重新恢复了寂静。
但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个男人带来的、属于外部世界的、冷硬的气息。
陈岩重新坐回工作台前,却没有立刻继续工作。
她看着那只青瓷碗,完美的粉青色下,是无数道需要她倾注全部心神才能弥合的裂纹。
就像她的生活。
搬迁通知是外部可见的裂痕。
而手部那偶尔的、不受控制的颤抖,是内部更深层、更致命的危机。
她摊开手,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然后,她拿起那把细长的研磨刀,准备对填补后的大漆进行初步打磨。
刀尖接触漆面,需要极其稳定的压力和均匀的移动。
一开始很顺利。
她的呼吸平稳,手腕发力精准。
然而,当研磨到碗心一处弧度最刁钻的地方时,那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颤动再次袭来。
这一次,比刚才更明显一些。
刀尖一滑,在未完全干透的大漆表面,划出了一道不该有的、细小的刮痕。
很浅,但对于追求完美的修复来说,己是瑕疵。
陈岩猛地缩回手,将研磨刀“啪”地一声拍在工作台上。
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闭上眼,胸口微微起伏。
一种混合着愤怒、恐惧和无力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她。
修复器物,本质上是与时间的痕迹对话,是赋予破碎以新的生命。
可现在,她连自己身体的控制权都在失去。
她睁开眼,看着那道新鲜的刮痕。
它像是在嘲笑她,嘲笑她试图维系的一切——她的技艺,她的平静,她这片小小的、即将不保的立足之地。
窗外,暮色开始西合,将老旧的窗框染上一层黯淡的金色。
周屿走出“青云里”,街对面停着一辆半旧的黑色SUV。
他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没有立刻发动车子。
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有一条未读信息,来自他之前的导师,内容是关于他参与设计的一个外地体育馆项目,施工中遇到了点麻烦,希望他能抽空去看看。
他皱了皱眉,关掉了信息。
然后,他点开通讯录,找到一个备注为“李工”的号码拨了过去。
“李工,我周屿。
青云里这边我看完了,基本情况和我之前预判的差不多……嗯,大部分是危房,必须整体拆除……对,数据我回去整理好发你。”
他顿了顿,像是随口一提:“不过,有家店里东西比较特殊,是个做文物修复的工作室,里面不少贵重器物。
搬迁的时候,得提醒施工方特别留意。”
电话那头说了些什么。
周屿“嗯”了一声,“我知道规定。
只是提醒一下,避免不必要的损失。”
他挂断电话,目光越过车窗,看向那条即将消失的老街。
夕阳的余晖落在斑驳的墙壁和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有一种行将落幕的宁静。
他想起刚才那个工作室里的女人,沉静,少言,看他的眼神里有戒备,也有一种置身事外的疏离。
还有她工作台上那只破碎的瓷器,在灯光下,裂痕如同蛛网,却又被一种近乎固执的耐心,一点点弥合。
他发动车子,汇入车流。
后视镜里,“青云里”的牌坊在暮色中越来越小。
陈岩站在水槽前,用冷水仔细冲洗着双手。
冰冷的水流暂时压下了指尖那细微的、令人不安的麻痹感。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
夜色己经笼罩下来,对面楼房零星亮起了灯火。
她知道,那个叫周屿的男人,和他所代表的那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只是开始。
她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对手是时间,是变迁,也是她自己这双开始背叛她的手。
她关掉水龙头,用毛巾慢慢擦干手,每一个指缝都擦得仔细。
动作稳定,一如往常。
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控,从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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