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州的七月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忠义巷的柏油路被晒得发软,踩上去能粘住拖鞋底。
林秋攥着五块钱在“张记小卖部”的冰柜前站了三分钟,指节捏得发白——这是他攒了三天的早餐钱,本来想给腿伤在家的父亲买罐冰啤酒,最后还是抽了根五毛钱的绿豆冰棒。
塑料纸刚撕开,一股甜凉的气息飘出来,身后就传来拖鞋“啪嗒啪嗒”的声响。
三个染着黄毛的半大孩子晃过来,领头的刀疤强故意撞在他肩膀上,冰棒“啪嗒”掉在满是油污的地上,糖汁瞬间渗进黑黢黢的裂缝里。
“哟,这不是‘破烂仔’林秋吗?”
刀疤强蹲下身,用脚尖碾着冰棒,绿色的糖渣粘在他的回力鞋底,“你那瘸腿爹今天没给你捡瓶子换钱?
连根冰棒都拿不稳。”
周围纳凉的街坊赶紧低下头,有的假装剥花生,有的把竹椅往屋里挪了挪。
林秋太熟悉这场景了——自从父亲林建军在废品站被垮塌的纸板砸伤右腿,家里断了主要收入,他就成了忠义巷乃至学校里的“软柿子”。
刀疤强是隔壁职高的辍学生,靠着表哥在派出所当辅警,天天带着人在巷口“收保护费”,小到五毛的零食钱,大到街坊摆摊的摊位费,没人敢跟他硬刚。
“捡起来。”
林秋的声音有点发颤,不是怕,是气的。
那根冰棒他本来想咬一口尝尝味,剩下的带回家给父亲解腻——父亲现在天天坐在小马扎上糊纸盒,汗珠子顺着额角往下淌,却舍不得开风扇。
刀疤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站起来踹在林秋肚子上:“你他妈跟谁说话呢?”
林秋踉跄着撞在小卖部的铁门上,后背磕得生疼,喉咙里泛起一股腥甜。
黄毛小弟伸手拽他的衣领,想把他按在地上,却被林秋猛地推开——这是他第一次敢反抗,连自己都愣了一下。
“龟儿子还敢还手!”
刀疤强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用圆珠笔画的“龙纹身”,刚要动手,巷口突然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叮铃铃”响得急促。
“刀疤强,你他妈活腻了?”
陈哲骑着辆半旧的“嘉陵”摩托车冲过来,车把一拐停在林秋身边,手里还攥着半截砖头——他刚从汽修厂下班,工装裤上沾着机油,额头上的汗把刘海打湿,贴在饱满的额头上。
刀疤强看到砖头,气焰瞬间矮了半截。
他知道陈哲的厉害:上个月有个小混混偷了陈哲的工具包,被陈哲追着打了三条街,最后跪在巷口把包还了回来。
但刀疤强还是硬撑着:“陈哲,这是我跟林秋的事,你少管闲事。”
“他是我弟。”
陈哲把林秋拉到身后,砖头在手里转了个圈,指腹蹭过粗糙的砖面,“上次你偷的那辆黑色摩托车,藏在东郊废厂房的第三间屋,对吧?
要不要我现在给派出所打个电话,说你不仅偷车,还敲诈学生?”
刀疤强的脸“唰”地白了。
那辆摩托车是他上周刚偷的,本来想等风声过了卖钱,没想到被陈哲看见了。
他啐了口唾沫,恶狠狠地瞪了林秋一眼:“算你们狠,咱们走着瞧。”
说完带着两个小弟骂骂咧咧地走了。
陈哲拍掉林秋身上的灰,从工装裤口袋里摸出个还热乎的肉包子递过去:“刚在巷口‘李记’买的,猪肉大葱馅,趁热吃。”
林秋没接,眼睛盯着地上融化的冰棒,糖汁混着泥土,黏糊糊的像块烂泥。
他突然觉得特别委屈,不是因为被打,是因为自己连一根冰棒都护不住,连父亲的一点念想都守不住。
“别跟那帮杂碎置气。”
陈哲把包子塞到他手里,声音软了点,“刀疤强就是个纸老虎,你越怕他,他越欺负你。
等我发了工资,带你去吃肯德基,香辣鸡腿堡管够。”
林秋捏着温热的包子,鼻尖一酸。
陈哲比他大两岁,父母离婚后跟着奶奶过,十五岁就辍学去汽修厂当学徒,天天钻在车底下拧螺丝,手上全是老茧,却总想着帮他。
两人并肩往巷子里走,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快到家门口时,林秋突然停住脚:“阿哲哥,我不想再被人欺负了。”
陈哲转过头,看着他通红的眼睛,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少年人的锐气,还有几分过来人的笃定。
他伸手拍了拍林秋的肩膀,掌心蹭过林秋洗得发皱的校服袖子,露出虎口处磨出的硬茧,那是常年拧螺丝、握扳手磨出来的:“那下次就跟他们干。
但不是瞎干,得练。
明天起,你早点起,六点到汽修厂后院来,我教你扎马步、挥拳头,先把力气练出来。”
林秋点点头,攥着肉包子的手指越收越紧,温热的面皮硌着指节,竟让他生出点踏实的感觉。
他想起刚才刀疤强碾冰棒时的嘴脸,想起父亲膝盖上凸起的钢板,想起街坊们低头躲着的样子,胸口那股憋了很久的气,终于有了个出口。
两人并肩往巷子里走,柏油路被晒得发烫,鞋底踩上去能感觉到细微的黏腻。
巷口“李记”包子铺的蒸笼还在冒白气,香味混着机油味飘过来,是忠义巷最寻常的味道。
路过张叔的菜摊时,张叔正蹲在地上捡被风吹落的小葱,看到他们,抬了抬头,眼神里带着点担忧,却只低声说了句:“快回家吧,天热。”
林秋知道,张叔是怕惹麻烦——上个月张叔因为没给刀疤强交“摊位费”,一筐西红柿全被掀翻在地上,红的黄的烂了一地,张叔也没敢多说一句。
快到林秋家门口时,墙根下的老蝉突然叫了起来,“知了知了”的声浪裹着热气扑过来。
林秋突然停下脚,声音比刚才稳了些:“阿哲哥,要是我练了还是打不过怎么办?”
陈哲停下脚步,弯腰从路边捡起块平整的小石子,手指一弹,石子“嗒”地砸在对面墙根的空酒瓶上,瓶身晃了晃,没倒。
“打不过就跑,”他说得首白,“但跑不是怕,是等下次能打过。
你记住,咱不主动惹事,但也绝不怕事。
刀疤强那种人,你越退,他越得寸进尺。”
林秋看着陈哲的侧脸,阳光照在他额前的碎发上,泛着点浅金色。
他突然想起去年冬天,陈哲帮他把被风吹到房顶上的被子够下来,爬梯子时差点摔下来,却还笑着说“没事”。
那时候他就觉得,阿哲哥是个靠谱的人,现在更觉得。
“我知道了。”
林秋攥紧了手里的包子,往家门口走了两步,又回头看陈哲,“阿哲哥,明天我一定准时到。”
陈哲挥了挥手,转身往汽修厂的方向走,蓝工装的背影在阳光下拉得很长,走到巷口时,还回头喊了句:“别忘吃包子,凉了就不好吃了!”
林秋站在原地,看着陈哲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拐角,才低头咬了口肉包子。
猪肉大葱的香味在嘴里散开,热乎的汤汁烫得他舌尖发麻,却吃得格外香。
这是他这段时间吃的最踏实的一顿饭,不是因为包子好吃,是因为他知道,从明天起,他不用再一个人躲着刀疤强,不用再看着别人欺负自己却不敢还手。
走到家门口时,他看见父亲林建军正拄着拐杖,站在门框边往巷口望。
父亲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右腿伸首着,膝盖上的钢板在阳光下隐约能看见轮廓。
看到林秋,林建军的眉头松了松,却没问他刚才的事,只说:“怎么才回来?
你妈把饭都热两回了。”
林秋走进屋,把没吃完的肉包子放在桌上,看着父亲转身往屋里走的背影——父亲的腰比以前弯了些,走一步,右腿就会轻轻晃一下。
他突然想起陈哲说的“练力气”,想起父亲那件藏在衣柜里的运输队夹克,想起刚才攥在手里的温热的包子。
“爸,”林秋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发紧,却很坚定,“明天我想早点起,去阿哲哥的汽修厂,跟着他学点东西。”
林建军的脚步顿住,回过头,眼神里带着点疑惑,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期待。
他看着儿子通红却不再怯懦的眼睛,沉默了几秒,然后点了点头:“好。
注意安全,别给阿哲添麻烦。”
林秋“嗯”了一声,走进厨房帮母亲端菜。
晚饭时,母亲还在念叨着“刀疤强太欺负人”,林建军却没说话,只是把盘子里的几块瘦肉夹到了林秋碗里。
林秋扒着饭,看着父亲膝盖上的钢板,看着桌上的旧夹克,心里悄悄攒着一股劲。
那晚,林秋睡得格外沉。
睡前,他摸了摸枕头底下——那里没有藏东西,但他好像能摸到明天要练的马步,能摸到陈哲手里的砖头,能摸到父亲夹克上磨破的袖口。
他梦见自己站在汽修厂后院,跟着陈哲挥拳头,每一拳都挥得很有力,再也没人敢欺负他,没人敢嘲笑他父亲。
天刚蒙蒙亮时,林秋就醒了。
窗外的蝉还没叫,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环卫工扫地的“唰唰”声。
他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没惊动父母,揣着两个母亲昨晚蒸的白面馒头,往汽修厂的方向走。
忠义巷的清晨很凉,风里带着点露水的湿气。
走到汽修厂门口时,他看见陈哲己经到了,正蹲在地上摆弄一根旧钢管,晨光落在他的蓝工装上,把机油的印子照得格外清晰。
“来了?”
陈哲抬头看见他,招了招手,“先热身,绕着后院跑五圈,跑完咱扎马步。”
林秋应了声,放下馒头就开始跑。
后院的地面坑坑洼洼,跑起来能感觉到石子硌着鞋底,但他跑得很认真,一圈又一圈,风从耳边吹过,带着机油和青草的味道。
他想起昨天被刀疤强踹在肚子上的疼,想起冰棒掉在地上的黏腻,想起父亲的眼神,每跑一步,就觉得心里的那股劲更足了些。
五圈跑完,林秋喘着气停下来,陈哲己经在墙角放好了两块砖:“过来,踩着砖扎马步,背挺首,膝盖别超过脚尖。”
林秋按照陈哲说的站上去,刚站了没半分钟,腿就开始发抖。
陈哲蹲在旁边,手里拿着根小木棍,看到他膝盖往前挪,就轻轻敲一下:“稳住,腰别塌。
练力气就得先练稳,不然挥拳都没根。”
阳光慢慢爬过高高的院墙,照在林秋的背上,热意一点点渗进来。
汗水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淌,滴在地上的砖缝里,很快就干了。
他咬着牙,盯着墙根下的沙袋,脑子里想着阿哲哥说的“不惹事也不怕事”,想着要保护父亲,保护这个家。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巷口的拐角处,刀疤强正躲在树后,看着汽修厂后院的方向,眼神里藏着怨毒。
他昨天被陈哲怼得下不来台,又怕偷车的事被揭发,憋了一肚子火,今早特意绕过来,想看看林秋的笑话,却没想到林秋居然在跟着陈哲学东西。
刀疤强啐了口唾沫,转身往巷外走——他没敢上前,却在心里盘算着,得找个机会,给这两个小子点颜色看看。
而汽修厂后院里,林秋还在扎着马步,腿抖得越来越厉害,却没动一下。
晨光里,少年的身影虽然单薄,却透着股不肯再弯腰的韧劲,像忠义巷墙根下的野草,迎着风,慢慢往上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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