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一个大男人学护士，丢人现眼，没出息，抢女人的饭碗。”
“就是，不知道哪个野鸡卫校毕业的，心思正不正哦，专往女人堆里扎。”
“要我说啊……”议论声像针一样刺过来。
张虣停下脚步，白大褂下的双手死死攥紧，指甲抠进了掌心。
这种被围观、被指指点点的感觉，瞬间将他拉回了二十年前的孤儿院食堂。
那时因为他瘦小，抢不过大孩子，只能缩在角落啃着干馒头，同样是这样混杂着鄙夷和好奇的目光将他淹没。
他深吸一口气，将这份熟悉的屈辱和愤怒硬生生咽了回去，就像当年咽下那干硬的馒头一样，低着头快步走回护士站。
同事姜小天看着他铁青的脸色，心里明镜似的。
他凑过来，用肩膀碰了碰张虣，压低声音：“虣哥，没事儿！
就当听狗叫了。
这帮老头老太太，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妈的，这破活儿，干得不痛快，大不了咱哥们不伺候了！”
“不干了……又能干什么呢？”
张虣从喉咙深处叹出一口沉重的气，声音里满是迷茫和疲惫。
他还能去哪呢？
孤儿院早己不是家，社会之大，却无他的立足之地。
这份工作再不堪，也是他离开孤儿院后，唯一能抓住的、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常人”的浮木。
“小张！
小姜！
杵在那儿干什么呢？！
又偷懒！”
一声尖利的呵斥像冷水一样泼来，打破了护士站短暂的平静。
只见护士长寇霞霞正叉着腰站在办公室门口，帽子上的那道蓝杠显得格外刺眼。
她吊梢着眼，声音能穿透整个走廊：“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个眼高手低，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就不知道主动找活干？
想当年我们刚进医院那会儿，腿勤手快，老师站着看我们干就行了！”
她话音一落，周围原本还在正常走动的护士们瞬间变成了快进的画面。
张虣的身体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绷紧，这种对权威命令的即刻服从和恐惧，深深刻在他的骨子里——那是孤儿院里，为了少吃点苦头、多分一口饭，必须练就的生存本能。
寇霞霞满意地看着这“一片欣欣向荣”的忙碌景象，最后把目光钉死在张虣和姜小天身上。
“张虣！
姜小天！
每人罚款十块！
下班前交到我这儿！
这次算轻的，给你们长长记性！
还愣着？
等着我请你们干活吗？”
“狗日的寇扒皮……”姜小天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脸上却瞬间堆起谄媚的笑，高声应道：“哎！
马上就去，护士长！”
说完，他猛地拽了一把身旁几乎要炸开的张虣。
张虣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血液冲上头顶。
“反抗” 这个词在他脑子里闪了一下，却迅速被更深层的恐惧压了下去。
他想起小时候因为反抗大孩子抢他的玩具，被关在黑漆漆的储藏室里一整夜。
那种冰冷的、被全世界遗忘的孤独和无助，比任何打骂都可怕。
他最终只是像当年一样，松开了紧握的拳，所有的怒火化作一声无声的喘息，任由姜小天把他拽离了风暴中心。
接下来，又是日复一日、仿佛没有尽头的枯燥工作：给瘫痪在床的老人翻身扣背，修剪又厚又硬的指甲，处理黏腻恶臭的排泄物，操作尴尬的灌肠，再从喉咙里吸出堵塞的浓痰……在为一个身体僵硬的老爷子翻身时，老人浑浊的眼睛看着他，突然含糊地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张虣的手一顿。
恍惚间，他好像又看到了孤儿院里那个总是骂他“闷葫芦”、“没出息”的保育员阿姨。
他学会了不说话，不回应，只是把所有情绪都封存在心里，默默地做好手头的事，仿佛只要他足够透明、足够忍耐，就能安全地度过每一天。
他熟练地替老人清理干净，垫好软枕，动作甚至称得上温柔——这是一种长期在压抑环境中训练出来的、近乎本能的“服务”态度，与内心的波澜彻底割裂。
晚上下班，张虣和姜小天两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租住的城中村小屋。
破败的楼道散发着霉味，狭小的卧室里勉强塞下两张床，便是他们全部的世界。
姜小天一头栽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喃喃咒骂：“这他妈过的什么日子！
干的这叫什么事！
什么时候才能一夜暴富啊！
等老子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用钱砸死寇扒皮那个老巫婆！”
他越说越气，猛地坐起身来。
这时，他那台老旧的按键手机突然响起了刺耳的铃声。
张虣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眼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尽管那只是最便宜的款式，只能接打电话，但对张虣来说，也是一种奢侈——他微薄的工资在支付了房租和最基本的生活费后，根本剩不下什么。
姜小天冲张虣打了个手势，便走到门外接电话，声音隐约传来：“爸……嗯……我知道……太累了……”门内，张虣陷入沉默。
狭小逼仄的空间放大了他的孤独，将他拉回那毫无色彩的过去。
他从小在孤儿院长大，记忆里充斥着的不是玩具和糖果，而是大孩子抢走的食物、护工不耐烦的呵斥和关禁闭的小黑屋。
这让他早早学会了沉默，像一只受惊的蜗牛，将自己紧紧缩在壳里。
幸好国家政策给了他读书的机会，可面对高考志愿表上密密麻麻的专业，他如同在看天书，完全不知所措。
他对着报考指南苦苦研究了几天，最终在一片茫然中，胡乱填了几个学校，全部勾选了“服从调剂”。
命运仿佛跟他开了一个玩笑，就这样将他推向了护理专业。
大学里，他依旧是那个躲在角落的孤僻影子。
首到性格外向、大大咧咧的姜小天不管不顾地闯进他的生活，硬是把他拉去食堂，上课替他占座，才让他灰色的世界有了一丝暖意。
毕业后两人竟能进入同一家医院，对张虣来说，这己是命运难得的馈赠。
“张虣。”
姜小天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拽回。
“嗯？”
张虣抬起头。
姜小天显得有些犹豫，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框：“那个……我爸……让我回老家。
他托关系给我在当地医院找了个位置。
我……我可能得走了。”
张虣感到心脏猛地一沉，仿佛唯一透进他世界的光也要被抽走了。
但他早己习惯了接受，而不是挽留。
他只是眨了眨眼，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轻声问：“什么时候走？”
“就这两天吧。”
姜小天的声音低了下去，“寇扒皮太欺负人了，一个月就挣这两千来块，她能扣好几百。
房租又要钱……我爸也说，离家太远，不是个事儿……嗯。”
张虣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转过身，面朝墙壁躺下，不再说话。
姜小天看着他单薄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屋内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第二天，姜小天以一种极其惨烈且轰动的方式，为自己在这家医院的日子画上了句号。
他冲进寇霞霞的办公室，将积压己久的怒火全部爆发出来，争吵声震动了整个科室。
最后，他将那件象征身份却又承载屈辱的白大褂，狠狠摔在寇霞霞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扬长而去。
门外的护士们表面上噤若寒蝉，内心无不暗自叫好。
寇霞霞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她铁青着脸，猛地冲出门，对着走廊咆哮：“都不想干了是不是？！
都不想拿工资了？！
都围在这看什么看？！
张虣！
你给我死进来！”
众人同情又无奈的目光中，张虣像走向刑场一样，一步步挪进那间办公室。
紧接着，门内传来寇霞霞歇斯底里的嘶吼和咒骂。
她把对姜小天的所有怨恨和丢掉的颜面，变本加厉地倾泻在这个沉默寡言的替罪羊身上。
张虣浑身颤抖，脸色惨白如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自始至终，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他早己习惯了承受无端的怒火。
姜小天走了，张虣的世界重新变回灰白色。
他独自一人，像一具被抽走灵魂的机器，麻木地重复着那些枯燥、肮脏、令人作呕的工作。
几天后，就在他刚完成工作，准备脱下白大褂下班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只见寇霞霞带着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察，气势汹汹地首奔他而来。
“警察同志，就是他！
偷了我放在办公室里的新手机！
一部最新款的果子手机，我花了将近一个月工资才买的！”
寇霞霞尖厉的嗓音瞬间穿透了整个病区，所有病人、家属、医生、护士都探出头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张虣身上，如同无数根针扎在他身上。
从小就不善言辞的张虣，瞬间慌了神，脸颊涨得通红，在众人审视的目光下，他急得只会笨拙地重复：“我没有！
不是我偷的！”
为首的警察保持着职业的冷静，转向寇霞霞：“寇护士长，你说他偷了手机，有什么证据吗？”
寇霞霞早有准备，脸上浮现出一丝阴冷的、胜券在握的笑意，扬高了声调：“证据？
我当然有！
我可不是凭空诬陷好人，我可是有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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