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照梁州

我曾是七星山庄最受宠的大小姐。季凌州是我最忠心的影子。他经常叹息：大小姐真天真，

那识得人间苦？后来真的大小姐回来了。我这个冒牌货被扫地出门。五年颠沛，尝尽冷暖。

重逢时，季凌州成了位高权重的王爷。却不知， 最苦的从来不是贫贱与颠沛，

而是他亲手为我布下的， 步步杀机。1混江湖的第五年，我碰到了最不想见的人，长留。

或者说，是梁王，季凌州。给太妃请脉时，我的头快埋进胸口。他满眼焦灼盯着榻上。

旁边一个明艳少女软声安慰：州哥哥，太妃会好的。声音清脆，像落在玉盘上的珠子。

指尖触到太妃腕间虚浮的脉象，分明是剧毒刚解后的虚脱之态。我心下存疑却未点破，

只沉默着提笔开方。开完方子，他忽然叫住我。大夫。他说，开些不苦的药。

我背过身，笔尖一顿，默默添了几味甘草。很久以前，他还叫长留的时候。

是我一个人的影子。我拿他试针试药，他从不吭声。他从来没有喊过药苦。

那时我以为他纵容我，是因为喜欢。后来才懂，他只是能忍。对谁都一样。

五年足够隔出一辈子。我甚至不确定他是不是那个长留。尊贵的王爷，

怎会去七星山庄做见不得光的刃。可那眉眼的厉色，连眼尾那粒小痣，都一模一样。

2管事结了诊金，我低头快走。穿过月亮门，差点撞上花园里那对人影。

季凌州和那个姑娘站在一起。她正仰头同他说笑，英气又娇贵。我想躲，已经晚了。

他目光扫过来，定在我身上。空气霎时静了。我猛地低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

我盯着脚上布鞋上的泥点。余光里，他搭在剑上的手，指节似乎紧了一下。那姑娘也看我，

视线掠过我洗旧的衣襟，带着打量。退下吧。他声音冷得像冰。我几乎是踉跄着逃开。

身后传来总管的尖嗓：不长眼的东西！冲撞了主子你有几条命！我没回头。

一路奔出那扇朱门，才喘过气。3我回到了济世堂。这里是梁州城最大的医馆，

我只是里面一个普通的坐诊大夫。若不是李大夫告假。我这样的身份，

一辈子也踏不进王府的门。这一趟，一下子打破了我死水般的心绪。穿过前堂，

我回到后院的住处。月租一两的破屋子，冬天漏风夏天漏雨。我关上门，从一个旧木匣子里，

取出一个木头娃娃。一眼看上去雕工粗糙，线条生硬。可是，

这是我从七星山庄带走的唯一物品。也是长留送我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礼物。

七星山庄的日子像场荒唐梦。在梦里，我是庄主最疼爱的小女儿。上有两个哥哥，

从小娇宠长大。七星山庄身为武林中最锋利的刀，庄里却从没人逼我习武。我只爱翻医书，

尤其爱炼药解毒之法。那场梦，在我十六岁那年醒了。我不是庄主的亲生女儿。

当年庄主最宠爱的小妾，趁着夫人生产。狠心将一个弃婴与真正的千金掉了包。

而那个小妾在病死之前，良心发现，说出了这个天大的秘密。于是，真正的七星山庄大小姐。

沈明月，被风风光光地迎了回来。庄主、夫人，还有我的两个哥哥，都欣喜若狂。

他们对我说，没关系，从今往后，就当家里有两个女儿了。可我知道，那地方再没我的位置。

我很识趣。我主动提出，要去江湖历练一番。他们表面上万分不舍，诚恳地挽留了我许久。

可当我背着小小的包袱，转身离开山庄大门的那一刻。我能感觉到，身后所有的人，

都结结实实地，松了一口气。五年了。 我以为早把前尘烂事甩干净了。 直到今天，

季凌州一眼看过来。 又把我打回了原形。4江湖这碗饭，真硌牙。难怪当年长留说，

你真天真，哪里识得人间苦难？我离开的时候信心满满。哪怕闯不出一番名堂，

我还养活不了自己。我当时嘴有多硬，现在脸就有多疼。我那点三脚猫功夫，

撑不过三天就被骗光了盘缠。去押镖，货丢了，人还得商户护着回来摆摊卖药丸，

被官差掀了摊子，骂我江湖骗子。我到处讨生活到处失败。哪里还有半点大小姐的模样。

最后我当掉了宝剑。客栈住不起，破庙待了一个月。最饿的时候，

我盯着梁王府招丫鬟的告示看了半晌。幸亏没去，不然天天在季凌州眼皮底下当差，

怕是早露了馅。铜板快用完时我打算采药换钱。城外采药时，我救了个晕倒的老头。

他竟是济世堂老板，看我落魄，给了我个坐诊的活儿。月钱二两，不包吃住。勉强够温饱。

足够平淡。我还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突然听到了窗外异响。我吹熄灯，屏息缩进阴影里。

一根竹管捅破窗纸，迷烟悄无声息渗进来。等了半晌，黑衣人破窗而入，举刀就向床铺狠砍。

就是现在！我猛地将手边药罐砸过去，我特制的辛辣药粉扑了他满脸。趁他呛咳不止，

我拉开门栓，头也不回地冲进夜色。巷子又黑又深，我拼命地跑，直到听不见身后的脚步声。

我坐在漆黑的巷子里一直等到外面鸡叫。我才回那个小院子。看着满地的狼藉和破洞的窗户。

我叹口气，没钱补了。外面寒风吹得我直哆嗦。这时候，我格外想念长留。5睁眼到天亮，

我耷拉着脑袋又开始坐诊了。我刚送走一个来看腿伤的短工。不仅没收钱，

还倒贴了两贴活血的膏药。我坐在药柜后，小口啃着一个冷硬的馒头，就着一碗温水下咽。

馒头渣剌得嗓子眼疼，一如这困顿的日子。正在这时，一辆体面的马车停在了门口。

车上下来一位身着锦缎的中年管事，身后跟着两个健仆。他环视一圈药堂，

开门见山：哪位是沈大夫？梁王府太妃身体有恙，请你走一趟。梁王府。这三个字像针，

轻轻扎了一下我的心。李大夫还没有归来，估摸又是复诊吧。但为了碎银几两，我没有选择。

压下所有情绪，我只低声应了个好。便背上自己那只半旧的药箱，跟着上了马车。

这次没去见太妃，我直接被引到书房。书房里弥漫着墨香和药味。季凌州坐在上首，

日光透过窗格，照得他眉眼冷肃。他看起来有些疲惫，案头摆着一把陌生的古剑，寒光凛冽。

坐。他指了指对面。他问起一种叫雪胆的解毒草。我心头一跳，只说此药性烈，

用之不当便是剧毒。他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谈话间，他状似无意地抬手。

一枚乌黑的七星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我的呼吸骤然停滞。这玩意我太熟了。

当年在七星山庄，长留身上最多的就是这种伤。

我从手忙脚乱到能闭着眼取出镖、上药、包扎。6这枚七星镖勾起了我刻意忘记的往事。

十三岁那年，父亲拖来个血淋淋的少年，丢在我院里。往后，他就是你的影子。

那少年眼神凶得像狼，只瞥我一眼，就昏死过去。七星山庄做的都是刀口舔血的生活。

但是我却很少见到血腥场面。父亲送他过来的时候，我知道。是想让我收买人心。

我去请大夫。大夫却说得了庄主的命令，不得出诊。救好就是我的影子，救不好就是他的命。

于是我用自己三脚猫的医术给他止血。忙活两天两夜，他才醒。他缩在角落，警惕地瞪着我。

我凑近笑笑：我救了你。以后，你归我啦。他很少说话，总藏在阴影里。

偶尔他也要出任务，每次带回来一身的伤。我就用他试新药，时灵时不灵，他却从不吭声。

我一直好奇，这个少年身上发生了什么？直到有一次我偷偷潜入训练场，

看到上百个少年互相砍杀，满地残肢和血。我吐得昏天暗地。长留冷冷地看着我，小姐，

现在觉得我可怕了？我摇头：是可怜。我去求父亲别再这样选影子，却被关了禁闭。

父亲骂我：心软，在这江湖上死得最快！后来是哥哥们求情，说：妹妹我们护着，

让她天真一辈子就好。父亲看着我不成器的样子叹了口气。7禁闭出来，

我闷闷不乐好几天。直到长留冷不丁把一个木疙瘩塞进我手里。丑丑的，线条歪扭，

是个粗糙的木头娃娃。你刻的？我眼睛一下子亮了，送我？他板着脸，

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只从喉咙里嗯了一声。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傻？他摇了摇头。

世上有你这样的人很温暖。他说的是你，而不是小姐。

心里那点郁闷忽然就散了。难为他记得。上次溜下山，

我在摊子上抓着一个木娃娃就走不动道，喜欢得紧。结果回山庄路上弄丢了，再去找，

那摊子早没了影。为此我念叨了好几天。没想到，他听进去了。这娃娃雕得生涩，

却每一刀都透着一股笨拙的认真。我几乎能想象出，他皱着眉，用那双惯常握剑杀人的手。

小心捏着刻刀，跟一块木头较劲的模样。有点好笑。目光不自觉溜向他的手。

他猛地将手缩到背后。可我眼尖，还是瞥见了。那掌心指节上，密布着细细的新伤。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我二话不说，拽着他的袖子就把他拖进屋里。

他僵着身子任我摆布。我拿出药粉，小心洒在他伤口上，再用细布一圈圈缠好。

他始终偏着头不看我，耳根却悄悄红了一片。8也是从那次起，

我发现他没有我想象的这么冷漠。他当了我三年影子。我炼制毒药他就帮我去抓蝎子蜈蚣。

我钻研七星山庄毒药的解法时，他甘愿为我试药。我们之间越来越默契。

我渐渐察觉他身上有种违和的贵气。吃饭的姿态、写字的仪态，

根本不像个见不得光的杀手。我忍不住问他来历。 他沉默很久，

才淡淡吐出四个字：为奸人所害。我去求父亲放你走！我信誓旦旦。他看着我，

第一次笑出声。那笑里带着一丝嘲弄： 大小姐，你天真得不识人间苦。 七星山庄。

他声音沉下去，你以为进来了，还出的去？我气得两天没跟他说话。

他主动摘了梅花来找我道歉。是我不好。小姐本来就和这里的人不一样。

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我扑哧一声笑了。心里有异样的温暖。再后来，沈明月回来了。

她的确是真正的沈家人，够狠够聪明。于是她很快赢得了所有人的喜爱。除了一个人，长留。

沈明月回来那天，所有人都关注着她，只有长留从阴影里走出来，坚定的站在我身旁，

他说：别怕。9眼前的人和当年少年的影子重合在一起。他捡起镖，在指尖把玩。

认得么？民女不识。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寻常暗器罢了。他不再追问，

只是看着我。那双眼睛像能穿透一切，把我的故作镇定剥得干干净净。 是吗？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可这镖上淬的毒，名唤牵机，恰好与太妃近日所中之毒，

同出一源。 他抬起眼，目光如刃，直直刺向我： 沈大夫，你说巧不巧？

我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他什么都知道。他不仅在逼我承认身份，更是在警告我。

季凌州没有再追问我。他轻点桌面，本王有个属下，中了半月惘的毒，

沈大夫只要解了这毒，本王重赏？解不了的话，那就给他陪葬吧！听到半月惘的时候，

我的心脏突突地跳。这是七星山庄的秘药，一般不会轻易使用。而且半月惘是没有解药的，

只能暂时压制毒性。七星山庄的秘药怎么会出现在梁王府？还有王妃中毒的事。

我的心里涌起了强烈的不安。他忽而轻笑，转了话题：太妃用了你的药，见好了。赏你的。

侍卫端上一个托盘，里面除了几锭银子，还有两匹上好的绸缎。这赏赐，

对于一个普通大夫来说，太过丰厚了。我没有推辞，只平静地起身谢恩：多谢王爷。

接过托盘时，我的指尖冰凉。从王府出来，我还没想明白。他这出戏，到底是认了，

还是没认？10回到济世堂，掌柜的把我拽到角落，脸上堆满笑。沈大夫，

没想到你真有两下子！他搓着手，梁王府来打过招呼了，说太妃的病以后都归你管。

我勉强笑笑，心里沉甸甸的。这下想走都难了。昨晚那波杀手，一看就是七星山庄的路数。

这些年沈明月就没停过，生怕我回去抢她位置。现在又多了季凌州这个麻烦精。

我的直觉告诉我，沾上他准没好事。我三五天就要去王府请一次脉。

箫宁的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这天她终于拦在我面前，一身火红戎装扎眼得很。

听说州哥哥前几日单独见你了？她下巴微扬，他是担心太妃身子，

你可别动什么歪心思。我低头：民女只管行医，不敢有旁的心思。她忽然轻笑，

语气带着一丝的怜悯：沈姑娘孤身在外讨生活，确实不易。我和州哥哥自小相识，

两家世交，最知道梁州城水深。不像我们，总有家族倚仗。这话绵里藏针，

一字字都在划清界限。我迎上她的目光：靠手艺吃饭，不觉得苦。她还要说什么，

远处季凌州的身影忽然出现。我立刻低头退开。走出王府时，总觉得有视线黏在背上。

分不清是季凌州盯着我的人，还是想要我命的那伙人？11麻烦来得比想象更快。

先是常来的官眷们集体消失了，接着药材行开始克扣供货。济世堂的生意一落千丈。

掌柜的打听了一圈，回来时面如土色。他塞给我一点碎银：沈大夫，对不住，

您另谋高就吧。他压低声音，有人放话，谁再用您就是和箫家过不去。

日子一下子艰难起来。我缩在小院里，心里发苦。季凌州明明什么都知道。知道我是谁，

知道我怎么滚出七星山庄的。为什么偏要把我拖进这浑水？直到那夜回家，我愣在门口。

破了数日的窗户竟被人修好了。新木料严丝合缝，把寒风牢牢挡在外面。我站在窗前，

心里五味杂陈。是他吗？一边冷眼看我挣扎，一边又暗中递来这点暖意。这种拉扯，

最是磨人12窗户被修好的第二日，一封匿名信就塞进了我的门缝。

信上说城西义庄有能治太妃咳疾的百年陈皮。而这正是我遍寻不到的，言语恳切，

仿佛是知我困境的大善人我捏着信，指尖发冷。这分明是个饵。可我不得不咬。

太妃的药不能停，而我也想看看幕后是谁在垂钓。黄昏时，我独自去了城西义庄。

药箱里除了银针，还藏了一包“七日迷”的毒药。义庄阴冷，腐木的气味混着尘土。

第三口棺材的夹层里，果然有个油纸包。打开一看，真是上好的陈皮。东西是真的。

我心却更沉。转身瞬间，有两道黑影从梁上跃起，一前一后，堵死我的退路。夜行衣，短刀，

黑色面具，来人竟是七星山庄的精锐弟子。七星山庄清理门户。声音嘶哑又阴森。

我后背抵上冰冷的棺木，将药护住。我早已脱离山庄，远离江湖。来人根本不听我的话，

刀光直劈我面门。我狼狈滚开，扬手射出淬毒的银针。趁他们挥刀格挡，

我猛地撒出“七日迷”。两人狞笑：雕虫小技。完了。我已技穷，眼看刀刃逼近，

只能闭目等死。预想的巨痛没有出现。一道玄色身影挡在我面前。季凌州甚至未拔剑，

只以剑鞘格挡，反手夺刃，刺穿一人咽喉。另一人欲逃，被他踹中后心，吐血倒地。

一切不过瞬息。他这才转身。破窗漏进的昏光落在他侧脸，眼底翻涌怒意，

还有一丝狼狈的歉意。我浑身血液冻住。我不是傻子。匿名信、杀手、他恰好的救援。

太巧了。我忽然笑了，笑声又冷又空，在义庄里荡出回音。王爷这出戏，唱得真精彩。

我扶着棺木站直，手背上青筋凸起，用我当饵，钓来这几条鱼，可还满意？

他唇抿得死白，竟未否认：我没想到来的是内门精锐。这一句承认，像冰锥扎透我心口。

原来修窗是假，关怀是假。想看我究竟和七星山庄是不是真的决裂才是真的。

屈辱和愤怒冲得我浑身发颤，眼眶烫得厉害：季凌州，你听好。

我一字一顿：我的命是我自己的。不是你用来算计的筹码。再有下次。

我盯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我宁可死在他们刀下，也不要你假仁假义来救。说完，

我抱起那包险些用命换来的陈皮，从他身边径直走过。他还是和从前一样会审时度势。

13给太妃换完最后一副药，我心头稍松。她的病好了，我也该走了。天色沉暗，

我抄了近路。走到一半，后背陡然窜起一股凉意，有人跟着。两个练家子，

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假意弯腰去捡根本不存在的帕子，余光里黑影倏忽一闪。

我心瞬间提到嗓子眼，面上却不敢露分毫。拐过街角，我凭着对路线的熟悉把人甩掉。

靠在冰冷的墙上，我大口喘气，定了主意：今夜就走。可惜，还没摸到城门，

我就被两名佩刀侍卫拦下了。王府令牌一亮，我的心彻底沉下去。第二次被单独传唤。

季凌州没问我为何要跑。他屏退左右，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少年，

关于中毒暴毙的父王，关于五年黑暗蛰伏与血腥复仇的故事。他说，在他最嗜杀，

最痛苦的年月里，曾见过一道光。故事讲完，书房里只剩令人窒息的沉默。我知道。

那少年是他。那道光他曾说是我。八年前梁王暴毙，新皇登基。

我曾以为他是失去庇护才沦落七星山庄。原来，他是以身入局。此刻，告诉我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