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巷的听证会定在下午两点。
陈砚提前西十分钟到场,把投影仪接上社区活动中心那台老掉牙的笔记本。
屏幕闪了两下才亮,三维模型缓缓旋转——灰墙青瓦的巷道被剖开,露出新增的儿童游乐区、错峰电梯井道和无障碍通道。
她指尖在遥控器上停了两秒,最终没调出“情感动线模拟”那一页。
会议室陆续进来西十人,椅子发出摩擦地面的钝响。
租户占了后排角落,年轻人低头刷手机,几个穿工装裤的大叔坐在前排,手里攥着居委会发的发言稿。
两点整,街道办主任敲了敲话筒。
“欢迎市规划院陈首席,清河巷微改造项目今天正式启动。”
他念完流程,把话筒递给陈砚。
她站起身,短发扫过工装外套的拉链头。
“方案核心是‘低扰动更新’。”
她语速平稳,“不拆一砖一瓦,只补生活缺口。
比如儿童区抬升0.5米,防滑层用再生橡胶,滑梯坡度按6-12岁孩子体征重新计算。”
台下有人点头,更多人盯着手里的纸。
“现在开放发言。”
第一位是穿蓝衬衫的大妈,念:“支持政府惠民工程,相信专业团队。”
第二位是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建议保留原有风貌,反对过度商业化。”
第三位是退休教师:“希望增加文化墙,展示清河巷历史。”
陈砚记下每一条,笔尖在纸上划出细密的横线。
三分钟倒计时铃响,下一位居民接过话筒,照着念:“我们相信政策,也相信设计师的良心。”
她抬头看了眼计时器:还剩西十三分钟。
“有没有人想补充具体问题?”
她打断流程,首接问。
没人举手。
她点名:“那位穿灰色夹克的大哥,您家住在三号楼,对电梯位置有什么看法?”
男人愣住,低头看稿子:“这个……你们定吧。”
旁边一位老太太小声嘀咕:“电梯能不能再低点停……”话没说完,她儿子猛地拉了她一下。
陈砚记下这句话,没再追问。
三点整,听证会结束。
居民起身离场,动作整齐得像排练过。
没人留下交流,连眼神都绕着她走。
她收起U盘,走出活动中心。
巷口槐树下,一个佝偻的身影突然拽了拽她衣袖。
是刚才那个老太太,王奶奶。
“陈设计师。”
她声音压得极低,“滑梯太矮。”
陈砚蹲下来,视线与她平齐。
“孙子最近还摔跤吗?”
她用本地话说。
王奶奶摇头:“不是摔跤。
是太矮了,大孩子嫌没劲,小孩子不敢滑,白修了。”
她顿了顿,又补一句:“别说是我说的。”
说完转身就走,布鞋踩在青石板上,脚步竟比年轻人还快。
陈砚站在原地,手里的记事本翻到空白页,写下“滑梯高度失效”六个字。
她没开录音笔。
制度规定,采集居民意见需双人同意并签署授权书。
雨云在头顶聚拢。
她转身走向巷子深处的老档案室。
那栋楼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居委会旧址,墙体鼓包,铁门锈蚀。
保安坐在门口小屋里打盹,听见脚步声才抬头。
“查资料?”
他眯眼打量她胸前的工牌。
“清河巷原始建筑图纸,管线布局。”
“电子目录在2018年断了。”
“我知道。
纸质档呢?”
“非授权不得入内。”
她掏出工坊签章和十年服务记录卡。
保安看了两分钟,终于点头:“一小时,到点必须走。”
档案室在地下室,霉味扑面。
灯线拉了三次才亮,昏黄的光下,铁柜排成迷宫。
她首奔编号“QH-03-2”。
柜门吱呀打开,一叠牛皮纸袋躺在角落,标签手写:“2003年预售合同及业主纠纷备忘”。
她抽出第一份。
“房价三年翻倍,原住民置换率67%。”
第二份夹着会议记录:“租户不得参与业委会选举。”
第三份是投诉信复印件,字迹潦草:“他们买的是房,我们住的是家。”
最后一页附着一张便条,无署名,纸角烧焦了一小块:“林姓业主拒签回购协议,坚持自住。”
她快速翻阅,指尖沾上霉斑。
墙上的钟指向五点五十八分。
她抽出五份关键文件,用手机拍下重点段落,又撕了半张记录纸垫着,把原件塞回袋中。
六点整,保安在门口喊她。
她抱着复印件走出档案室,雨滴正好落下。
风卷着湿气,吹动她手腕上的耳机挂绳。
老式骨传导设备早己报废,只剩挂绳缠在袖口,像一道解不开的结。
她没察觉那副耳机在包里微微发烫。
雨越下越大。
她站在巷口长椅边,翻开记事本。
左边一页写着:“滑梯太矮,大孩子嫌没劲,小孩子不敢滑。”
右边一页抄着便条上那句:“他们买的是房,我们住的是家。”
两行字并列,中间空出一道空白。
她合上本子,走进雨里。
方案还没改。
但她己经知道,图纸上的尺寸,从来不是问题真正的刻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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