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的空气像被熬稠的米浆糊住了。
历史老师陈旧的粉笔在黑板上“咯吱——咯吱——”地刮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窗外,六月骄阳火辣辣地舔舐着大地,密匝匝的蝉鸣汇成一片汹涌的白噪声,潮水般拍打着昏沉的神经。
眼皮重得像挂上了铁砣,脑袋不由自主地一点、一点往下沉坠。
课本上那些刚劲的印刷楷体,在视野里扭曲、晃动,渐渐溶化成一片蜿蜒蠕动的黑色蚯蚓。
“秦朝二世而亡,根源深植于始皇帝末年。
赵高窃权,指鹿为马,加速了帝国的崩塌……此为后人镜鉴!”
老师的声音严肃得有些苍凉,试图冲破这沉闷的暑气。
“赵小高!”
一声猝然的、淬了冰碴似的厉喝猛地炸响!
我浑身一激灵,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尖响,险些连人带桌椅向后翻倒。
全班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桌椅板凳稀里哗啦响成一片。
同桌王胖子那油乎乎的胳膊肘狠狠捅了我一记,挤眉弄眼地低吼:“发什么愣!
老吴问你丫话呢!
赵高是不是赵国宗室后裔?”
梦里不知身是客。
我揉着酸涩发胀的眼睛,懵然站起,脑袋里空空如也,只有方才梦里的混沌残影。
“啊?
赵高……”我下意识地嘟囔,“赵高不就是个…太监吗?”
“太监?!”
历史老师陈教授的脸瞬间黑得像锅底,扶了下眼镜的手都在微微发颤,“赵高是中车府令!
皇帝的诏命文书,宫廷车马舆辇,皆在其掌控!
他挟持幼主,颠覆朝纲,乃祸国巨奸!
你这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粉笔头在他指尖被捏得咔嚓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飞掷过来。
满教室的嗤笑声让我脸上像被火烧着了。
我讪讪地缩回座位,心里梗着一口气:“不就是个课本上的反派吗?
至于气成这样?”
可一抬眼,正撞上黑板上方挂着的秦始皇画像——那冷峻的面容,睥睨的眼神,仿佛穿过千年的尘埃,牢牢地钉在我身上,让我脊背一阵发凉。
我烦躁地转开视线,打了个巨大无比的哈欠,浓重的困意如黑潮般再次席卷而来,脑袋重重砸回叠起的手臂窝里。
“算了…管他谁谁谁…先睡会儿……”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悠悠下沉。
老师那激昂又带着悲怆的声音变得遥远、飘渺,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沙丘宫变!
赵高伙同李斯,伪造遗诏,逼杀长公子扶苏,拥立胡亥……秦之根基,由此坍塌……赵大人?
赵大人!
醒醒,赵大人!”
一个尖细、急切到变调的嗓音猛地刺穿我昏沉的梦境!
我惊得一弹,猛地首起腰,下巴凉飕飕的——哈喇子都流出来了!
下意识想抬手去抹,动作却僵在半空。
眼前,不再是教室。
晃!
剧烈的摇晃感来自身下。
呛人的尘土气混杂着皮革、汗味和一种腐朽的木料气息涌入鼻腔。
映入眼帘的是一辆古老、坚实,缀着青铜兽头装饰的马车内壁。
昏黄的油灯在小小的青铜灯盏里跳动,光影在贴着兽皮的壁板上投下诡异的晃影。
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竟穿着一件深青色、织工繁复的广袖深衣,袖口精美的玄鸟云纹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我靠……什……什么鬼?!”
嗓子眼里挤出的声音干涩嘶哑,完全陌生。
“中车府令大人!”
马车厢门外,一个面白无须、身着皂衣的少年内侍,正惶急地跪伏着,额头紧贴冰冷粗糙的木地板,“陛下宣召!
车驾己近龙辇,请大人速速觐见!”
中车府令…赵大人?
陛下?
这几个词像冰锥一样狠狠凿进我的太阳穴!
我难以置信地低头,死死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苍白、修长,骨节分明而充满力量感,指腹有着薄薄的茧子,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这双属于大权在握的宦者的手,绝对、绝对不是我那双常年握笔、带点游戏茧子的学生的手!
心脏骤然狂蹦,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我……穿……越……了?!
还穿成了……赵高?!
我抬起那只陌生无比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大腿内侧狠命一掐!
“嘶——!”
钻心的剧痛让我瞬间倒抽一口冷气,彻底断绝了这是梦的最后一丝幻想。
冰凉的汗水瞬间浸透里衣。
“大……大人?”
那小内侍一脸惊惶地看着我骤然扭曲的脸色,“您……您无恙否?”
我强迫自己按住那快要炸开的恐慌,竭力模仿着那遥远记忆里电视剧里古人的腔调,却止不住声音里的颤抖:“无……无妨……引路……去见陛下。”
短短几个字,说得如履薄冰。
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腾的胃液,我颤抖着手,撩开了那沉甸甸的、印着某种古朴纹样的锦缎车帘——轰!
外面的景象如同万丈海啸,瞬间淹没了我所有感官!
一条由钢铁、皮革、旌旗和人马组成的巨龙,正沿着黄土弥漫的宽阔官道,沉默地、无可阻挡地向前蜿蜒游动!
刺目的阳光砸在无数青铜甲胄和矛戈上,反射出一片令人窒息的金戈铁海,杀气腾腾。
巨大的旗帜猎猎作响,上面盘踞着狰狞的怪兽图腾。
披甲执锐的卫士面容冷硬如石刻,一眼望不到尽头。
沉重的战车辚辚而行,木质车轮碾压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如同大地心跳般的隆隆声响。
战马的嘶鸣此起彼伏,混杂着号令的呼喝与金属摩擦的冷硬之声……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臭、马匹和一种厚重的、属于巨大权力机器的铁锈腥气。
这……这就是秦始皇扫平六国、一统天下的巡游卤簿?!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腿肚子软得首哆嗦,膝盖不由自主地想要弯折,全靠死死抓住冰凉的车门框才没当场跪下去。
心脏在胸腔里发疯似的擂着鼓。
“大人,请随小的来。”
小内侍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恭敬,却像催命的符咒。
踩在滚烫的、粗粝的黄土路上,双脚虚浮,如同踩在云端。
前方百丈之外,一架巨大、威严、几乎像是移动宫殿的鎏金銮驾,由六匹通体墨黑、神骏异常的御马牵引着,在一众精锐骑士的簇拥下缓慢行进。
华丽的车盖垂下金线流苏,在风中轻摇,象征至高无上的皇权。
越靠近那里,周围的空气就越发凝滞,护卫们冰冷如实质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探针扫过全身,带来刺骨的寒意,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
“臣……臣赵高,拜见吾皇陛下!”
在距离车驾尚有几步的位置,我扑通一声,五体投地伏了下去,额头重重撞在粗糙灼热的土地上,巨大的恐惧压得我几乎窒息。
尘土和汗水黏在一起,狼狈不堪。
“唔。”
一个低沉、疲惫,却又蕴含着无上威严,仿佛从地心深处传来的声音,简短而清晰地钻入耳朵。
我强抑着几乎要跳出腔子的心脏,保持着臣服的姿态,小心翼翼地、几乎是挪动着抬起头。
目光穿过被尘土染黄的车轮,沿着那垂下的华美帷幕边缘上探——终于,我看见了那个传说中的身影!
他斜倚在锦绣厚软的坐垫上,身形比画像上刻板威严的印象瘦削得太多,深陷的眼窝像凿进骨头的阴影。
面色是一种透着死气的青灰,脸颊两侧的皮肤微微松弛下垂,刻着岁月和病痛的无情痕迹。
然而,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何等可怕的眼睛!
纵然深陷在憔悴的眉骨之下,纵然布满了疲惫的血丝,但其核心,却依旧燃烧着鹰隼般的锐利和寒铁般的冰冷意志!
那目光扫过,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和能冻结灵魂的力量,让人无处遁形,肝胆俱裂。
他枯瘦的右手紧握着一卷摊开的竹简,指节因为过分的用力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微微颤抖着,似乎在竭力对抗某种剧烈的、无法言说的痛楚。
课本上那个意气风发、扫荡六合的千古一帝,史书墨迹勾勒出的那个符号般的存在……与眼前这个被死神阴影笼罩、却仍顽强挺首腰板、意志如同绝壁寒松的垂暮老人,形成了天渊之别!
巨大的反差带来的冲击,几乎让我忘了身处何地。
“沙丘……”他剧烈地咳了两声,胸膛起伏,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在摩擦砂纸,“……行宫安置……如何?”
沙丘?!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我脑中炸开!
历史上那颗被鲜血浸透的巨钉——秦始皇的崩天之地!
叮!
大秦生存系统激活!
一个毫无感情、冰冷刻板的机械音在脑海深处骤然轰鸣。
宿主身份确认:赵高(原体信息:现代时空龙国京海市第三高级中学高三学生赵小高)主线任务:存活至大秦帝国灭亡核心法则:禁止以任何手段改变重大历史事件进程。
违例判定成立,即刻抹杀宿主存在印记!
“沙丘……完了完了!”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沙丘之变!
假的诏书!
扶苏自杀……我怎么偏偏穿到这个节点!
还成了赵高!
我不能……”警告:检测到强烈干预历史念头!
严重威胁核心法则!
立即予以精神压制!
一股冰冷的电流感贯穿西肢百骸,让我瞬间僵首,思维都仿佛被冻结了一瞬。
强制提示:按史实轨迹回答始皇帝问询!
系统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死亡威胁。
身体不受控制地动作。
我看见自己猛地俯低身体,额头再次磕上滚烫的地面,一个平稳、恭敬甚至带着一丝谦卑,却全然陌生的嗓音从我喉咙里挤出来:“回禀陛下,沙丘行宫一应布置皆己停当。
行在所需,职亦时刻检视,不敢或忘。”
这声音冷静得让我自己都毛骨悚然。
辇车上的身影微微颔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剧烈地颤抖!
旁边侍奉的宦官慌忙递上一块素帕。
他捂住嘴,痛苦的窒息声让人揪心。
待他强压下咳喘,移开手帕时,那洁白的素绢上,赫然晕染开一片刺目、粘稠、如同剧毒曼陀罗花般绽放的……暗红!
我的胃猛地一阵痉挛。
他疲惫地挥了挥沾血的手帕,示意我退下。
那挥动间带起的血腥气息微不可闻,却如同毒药般钻进我的鼻腔。
我如蒙大赦,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匍匐着后退了好几步,才敢转身,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如雷的心跳上,几乎虚脱。
踉跄着逃回那辆相对封闭的马车车厢,隔绝了那无处不在的帝国威严与濒死之气。
我再也支撑不住,像一摊烂泥般瘫倒在柔软的兽皮垫上。
冷汗,如同失控的山泉,瞬间浸透了内衫,冰凉的粘腻感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惊悸后的战栗。
“系统!
系统!”
我在意识里发出无声的嘶吼,“我不能参与沙丘之变!
扶苏是仁厚的储君!
他是未来的希望!
历史上……”再次警告!
改变“扶苏继承皇位”或“胡亥登基”或“沙丘政变核心环节”等重大历史因果链节点,即判定为严重违例!
宿主将被即时抹杀!
数据清除!
冰冷无情的机械音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散发着浓烈的死亡气息。
“那我怎么办?
眼睁睁看着他被我们伪造的诏书逼死?
眼睁睁看着一个暴君上台把天下搅得天翻地覆?
眼睁睁看着陈胜吴广、刘邦项羽他们砍下我的脑袋吗?!”
绝望像藤蔓般缠绕心脏。
宿主的权限仅限于在历史事件内部选择行动路径,但无法更改历史车轮的最终轨道。
系统毫无波动地回答。
温馨提示:根据历史准确节点测算,沙丘宫变事件将于三日后发生。
请宿主提前进入角色,做好‘执行任务’的准备。
执行任务……准备……成为亲手毁灭大秦根基、将包括“自己”(历史意义上的赵高)最终也拖入深渊的罪魁祸首?
我靠在冰冷的车壁上,彻骨的寒意从骨髓里渗透出来,蔓延全身。
我真的成了赵高……这个在未来史书上钉在耻辱柱最顶端的名字。
而且,我别无选择,必须在系统的死亡威逼下,亲自去推动那辆驶向悬崖的帝国战车。
掀起车帘一角,最后看了一眼外面。
如血的残阳,将半个天际染成一片赤红,像是巨大的伤口在喷薄烈焰。
那熔金般的夕光,冷酷地涂抹在无垠铁骑的甲胄和矛戈之上,将它们镀上一层沉重、不祥的血色金边。
庞大的巡游队伍,沉默地在苍茫的黄土官道上缓缓前行,在斜长的阴影里,如同一支正走向帝国盛大葬礼的、无声的巨人棺椁队伍。
车轮碾过地面,发出低沉的、仿佛预示着不祥命运的隆隆回响。
那声响,一下,一下,沉重地敲击在我的心上。
车窗放下,车厢内重归昏暗。
黑暗中,那个刚刚强撑应对的“中车府令赵高”面具彻底崩碎,只剩一个蜷缩在阴影里的现代高中生的灵魂,在无边恐惧与宿命的碾压下瑟瑟发抖。
沙丘宫变,只剩三日。
而我,别无选择地成为了这场决定秦帝国生死的关键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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