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浓稠帷幕褪尽,黎明前的清冷渗入空气最细微的罅隙。
巨大的落地窗外,遥远天际线挣扎着撕裂黑暗,浮动着的不是生机勃勃的晨光,而是极光般稀薄、惨淡的光影,如同濒死世界最后的喘息。
房间内静得骇人。
尘埃落定己是一种常态,更细微的是——两副永不停歇的心脏,以超越自然的缓慢韵律搏动着。
“砰…咚……”俞泽的那一声更沉,如同地壳深处传来的闷雷,压抑而厚重。
费爻的则轻盈些,带着一种即使在这凝固死寂中也挥之不去的、近乎挑衅的跳脱。
他背对着即将溃败的黑暗,赤裸的脊背线条在朦胧天光中延伸,光滑、冰冷,完美得如同博物馆里一尊不容亵渎的苍白玉雕。
他没有呼吸起伏的习惯,若非必要,这具躯壳便维持着一种凝固的优美。
此刻,他只是微微偏着头,目光虚虚地钉在天鹅绒地毯上某处织金暗纹,或者说,钉在了更空茫、更深邃的虚无之上。
空气里弥漫着尚未散尽的复杂气息。
铁锈般的、属于永夜猎食者的腥甜,被昂贵熏香笨拙地试图掩藏,更浓烈的是情欲蒸腾后特有的暖融麝香——那是一场漫长、激烈、足够点燃或焚毁凡俗灵魂千百次的缠绵余烬。
刚刚结束。
若以凡人的时间刻度衡量,也许是数小时之前。
然而,那近乎撕裂灵魂的极乐巅峰退潮后,搁浅在灵魂滩涂上的,却不是餍足的慵懒,而是一种庞大、粘稠、令人窒息到无法动弹的虚空。
如同并肩立于宇宙悬崖之巅,俯瞰着永无止境的重复下坠。
“感觉到了吗?”
费爻的声音骤然划破沉寂。
刻意营造的、近乎尖锐的轻快下,是翻涌的岩浆般的倦怠,灼热而绝望,“每一次,俞泽。
每一次之后,这感觉就比上一次更清晰,更重一分。
就像……”他顿了顿,似乎要在虚空中抓住一个恰如其分的喻体,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身旁那张蒙着薄尘的、产自两百年前的桃花心木小几表面,“像喝光了你珍藏千年的、最后一杯所谓的绝世佳酿,满心期待最后的回甘,结果……”指尖轻划出一道清晰的痕迹,如同锋利刀刃割开凝固的时光,“……只尝到了瓶底厚重、令人作呕的灰尘。”
尘埃在微弱天光中纷纷扬扬、徒劳地旋转,不过须臾,又缓缓沉降,完美覆盖了那道痕迹。
永恒者的指尖依旧光洁如玉,不曾沾染分毫。
破坏是暂时的,覆盖和遗忘才是常态。
多么讽刺。
身后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沉重得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墓石。
俞泽高大的身影无声地覆盖过来,如同山峦移动。
他同样未着寸缕,更深的冷白色皮肤下,是古老猎食者肌肉贲张、沉稳如山的力量轮廓。
他没有沉浸在费爻那粘稠的思绪里,灰蓝色的眼眸沉静、冷硬地扫视着这间被漫长岁月浸透的囚笼——每一处精致都镌刻着重复的诅咒:墙角那丛被时间彻底凝固、红得发暗如同干涸毒血的珊瑚化石;书架上卷裹在尘埃里、用早己失传的古语书写的羊皮卷轴,幽光微弱;墙上巨幅肖像画中,某个骨头都该化成灰的公爵,曾是漫长岁月里一个排遣无聊的、模糊的注脚。
富丽堂皇,堆砌着吸血鬼漫长生命所能攫取的一切珍奇。
却也堆砌着无法丈量的、更加厚重逼仄的死寂。
他没有靠近费爻。
而是在离他两步外,俯身拾起了织毯上散落的一支黑色羽毛笔。
墨迹早己干涸凝固了不知多少世纪,笔尖扭曲变形,像个僵死在空气里的问号,徒劳地指向天花板。
他捏着它冰凉的骨质笔杆,指腹感受着坚硬与腐朽的混合质感,眼神最终落回费爻那孤峭、雪白的背脊上。
“不是灰尘。”
俞泽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像深海中缓慢卷动的庞大暗流,“是‘存在’本身被抽干了血肉,只剩下不断复制粘贴的骨架。
日出,欢愉,盛筵……每一场都璀璨夺目,足以让凡人穷尽一生去记忆、去咀嚼、去感恩上苍的恩赐。”
他用那支枯死的笔尖,无意义地轻轻点着自己同样冰冷坚硬的掌心,“但对我们?”
一声低到几乎没有的轻嗤,“它们最终都成了这支笔尖上日积月累的一层薄灰。”
他顿了顿,指尖捻起一片根本不存在的虚影,“累积。
被无意识抹去一点。
再次累积。
本质从未改变,变化的只是毫无意义的刻度。”
“‘刻度’?”
费爻终于转过身。
熹微晨光勾勒出他精致得不似凡尘的面容,那双曾能轻易捕获人心的黑眸里,此刻没有丝毫凡人该有的迷离神采,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深海般沉寂的倦怠,几乎能淹没星辰。
他走近一步,冰冷的、带着情欲残温的指尖,精准地点上俞泽的胸口,感受着皮肤下那缓慢、稳定、仿佛永无止境也永不会加速的搏动。
“告诉我,俞泽,”他轻声问,声音里那股锐利却像淬毒的冰棱,轻易就穿透了千年时间筑就的堡垒,“再重复一百次,一千次这样的夜晚?
在下一个一千年里,我们再往这腐朽的巢穴里填充多少这样冰冷的珊瑚、蒙尘的古籍、或者某个短暂时代留下的所谓的‘珍宝’?
然后呢?”
他的指尖微微用力,“时间依旧……不值一提。
它庞大、空洞,像一张永远填不满的嘴,只是咀嚼我们。”
那冰冷的触碰和穿透灵魂的质疑,让俞泽垂下了眼帘。
他没有躲闪。
费爻的质问,像一把无形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他心底同样幽深的墓穴。
是的,他同样感到了那令人窒息的巨大空荡。
他是古老规则的代行者,是力量具象化的存在,拥有近乎永恒的岁月、广袤的领地、不可计数的财富,和一个足以并肩面对永恒的伴侣。
然而,费爻眼中的那片死寂深渊,他看得真切。
那些昔日被奉为至宝的收藏品,在无限的时间冲刷下,早己褪去了光环,变成了仅仅是“拥有”的冰冷证明,而不再能激起“活着”的哪怕一丝涟漪。
每一次激情冷却后的寒彻骨髓,都比上一次更甚。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浓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液。
俞泽的目光越过费爻的肩膀,投向窗外那片正在与黑暗拉锯的黎明——一种对他们生命而言过于廉价、日复一日上演的拙劣戏剧。
灰蓝色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寒光。
那不是情欲,不是征服欲,更像是一种……源自最深骨髓的、想要挣脱什么的冲动。
微弱,却带着令人心悸的真实。
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感受到了石板的裂缝。
“或许……”俞泽终于开口,指间的力道松开。
那支枯死的羽毛笔无声坠下,深陷入昂贵的地毯,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
他的视线没有收回,依旧锁着窗外那片正在吞噬星辰的、徒劳挣扎的光,“……是该打碎些什么了。”
他的话语没有具体指向,更像是一个被疲惫和无望孕育出的、模糊而冲动的念头,被他轻轻抛向了无尽的虚空。
它如此轻飘,仿佛耗尽了刚刚那场激烈缠绵所消耗的全部能量,只剩下苍白。
费爻点在俞泽胸口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顿住了。
他抬起眼,那双漆黑、如同枯井的眸子,因为这句无心之言,第一次泛起了一点难以名状的微澜。
不是希望,更像是一种……被瞬间勾起的、纯粹的、近乎恶意的好奇。
像在死水中投入了一颗形状奇特的石子。
“打碎什么?”
他追问,声音里那层刻意而疲惫的轻快消失了,只剩下最原始的好奇,或者说是最后一点被唤醒的试探。
那空落落的问题悬在冰冷奢侈的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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