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堆上的火焰

1.那年的炮仗声，是炸在骨头缝里的。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心口也跟着一颤一颤地发麻。

空气里弥漫着硫磺的辛辣气味，混着冬日干冷的土腥味，直往人鼻孔里钻。

我攥着手里那把细长的小鞭炮，红纸裹得紧紧的，捻子还湿冷地贴着掌心，一点没燃。

妹妹林曦就挨在我身边，更小，更怯，她手里的鞭炮也安安静静。“姐，

”她细声细气地叫我，眼睛盯着堂屋前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柴火垛，“小君哥又点了个大的！

”话音未落，堂弟林磊那得意又带着点莽撞的欢呼声就炸开了。

他手里捏着个粗壮的“冲天炮”，另一只手挥舞着冒烟的香头，小脸兴奋得通红。

他像个小炮仗似的，猛地往前一窜，手臂夸张地一甩，那点着的“冲天炮”便脱手飞出，

带着刺耳的咻咻声，在半空划出一道歪斜的白烟，不偏不倚，

一头扎进了柴火堆紧实的缝隙里。时间像是被冻住了。

所有声音——远处零星的炮仗声、林君得意的大笑、甚至我们自己的呼吸——都消失了。

只有那柴火堆深处，先是闷闷地“咚”了一声，像是什么东西在里面重重地砸了一下。

紧接着，一股浓稠得化不开的黑烟，带着呛人的焦糊味儿，猛地从柴火垛的缝隙里、顶上，

四面八方地涌了出来。火苗是后出现的。起初是细小的、橘红色的舌头，

在浓烟里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枯枝败叶，发出细碎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噼啪”声。

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仿佛无数看不见的小鬼在疯狂啃噬。眨眼间，

那些细小的火舌猛地膨胀、汇聚，轰地一下腾起半人高的烈焰！贪婪的火焰卷着浓烟，

直直地扑向低垂的天空。热浪猛地扑面而来，烤得脸皮发烫，眼睛瞬间被熏得刺痛，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我的柴啊！你她妈的！”奶奶的哭嚎撕心裂肺，

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割开了凝滞的空气。她瘦小的身影从堂屋门口跌跌撞撞地冲出来，

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头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敞着怀。她扑到水缸边，

疯了似的抓起旁边的搪瓷脸盆，舀起满满一盆水，水花四溅地泼向火堆。水撞上火焰，

发出巨大的“嗤啦”声，腾起一股更浓烈的白汽，可那火势只是稍稍矮了一下，

立刻又更凶猛地反扑上来，烧得更旺了。爷爷紧跟着冲出来，他佝偻着背，

脸膛被火光映得一片狰狞的赤红，浑浊的眼睛里全是绝望和狂怒。他根本没看始作俑者林君，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珠子，像淬了毒的钉子，死死地钉在我和妹妹身上。带劲他枯枝般的手指，

带着剧烈的颤抖，狠狠指向我们，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每一个字都裹着火星子喷溅出来：“扫把星！丧门星！你们两个赔钱货！

手里拿着炮仗作死啊？！怎么不一把火把你们自己烧死！烧干净了省心！老天爷啊，开开眼，

劈死这两个祸害吧！”那恶毒的诅咒像冰锥，狠狠扎进我和妹妹单薄的棉衣里，

刺进骨头缝里。我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住了，四肢僵硬冰冷。手里的鞭炮攥得更紧，

硬硬的纸筒硌得掌心生疼。妹妹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小小的身子筛糠似的抖着，

下意识地往我身后缩，小手冰凉地死死抓住我的衣角，仿佛我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火还在烧，噼啪作响，像在嘲笑爷爷的咒骂。奶奶还在徒劳地泼水，哭喊着，水泼在火上，

腾起的白汽迅速被火焰吞噬。邻居们被惊动了，惊呼声、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有人提着水桶，有人拿着盆，七手八脚地加入扑救。混乱的人影在火光中晃动，

叫声、柴火爆裂的噼啪声、奶奶压抑不住的呜咽……搅成一团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噪音漩涡，

把我们姐妹俩孤零零地卷在漩涡中心。我和妹妹像两尊被冻僵的小石像，钉在原地，

承受着爷爷那淬毒的目光和周围投来的、含义不明的复杂视线。

那根冰冷的、指向我们的手指，比烧红的烙铁还要烫人。火光终于被无数桶冰冷的井水浇灭，

只留下满地狼藉。小山似的柴火堆变成了一摊湿漉漉、冒着刺鼻白烟的焦黑废墟，

像一头被剥了皮、烧焦了内脏的巨大怪兽，瘫在院子中央。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呛人的焦糊味和水汽蒸腾的闷湿气，吸一口都觉得肺管子发涩。

人群渐渐散去，留下几句模糊的叹息和低语。大家都安慰道小孩子不懂事，

你老人家的柴火大过年就不能放在外面。2.林君早被他妈一把拽回屋里，

门“砰”地关上了，隔绝了外面的混乱和可能的责难。爷爷铁青着脸，

布满老茧的大手猛地抓住我和妹妹的胳膊，那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骨头。他拖着我们，

像拖两只不情愿的小牲口，踉踉跄跄地走向院子角落那间堆放农具杂物的小黑屋。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一股混合着铁锈、泥土和霉变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

里面堆满了锄头、铁锹、破麻袋和一些辨不出形状的杂物，光线昏暗，

只有门缝里透进一线微弱的光。“进去！两个讨债鬼！好好给老子反省！

看你们还敢不敢作孽！”爷爷的唾沫星子喷在我们脸上，他用力把我们往里一搡。

我和妹妹站立不稳，双双跌坐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扬起一小片灰尘。

沉重的木门在我们身后“哐当”一声被狠狠摔上，紧接着是铁栓滑动、落锁的“咔嚓”脆响。

最后一丝光线也被彻底斩断，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们。绝对的黑暗。

浓稠得化不开，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门外爷爷粗重的喘息和脚步声，

还有他压抑着怒火的、模糊不清的咒骂，隔着门板闷闷地传来。

“姐……” 妹妹带着哭腔的细弱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充满了恐惧和茫然，

“我怕……黑……”我摸索着，循着声音，一把将她冰凉颤抖的小身体紧紧搂进怀里。

她的脸颊贴着我的脖子，泪水滚烫地流下来，烫得我皮肤生疼。

我把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头发上，

鼻尖萦绕着她头发里淡淡的皂角味和刚才沾染上的烟火焦糊气。“不怕，曦曦，姐在呢。

”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尽管喉咙像被砂纸磨过一样干涩发紧。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门板外，奶奶似乎在小声地劝着什么，声音又急又低，

但爷爷粗声的咒骂很快压过了她。我听到的只有死和妈这两个刺耳的声音。我死死咬着下唇，

尝到一丝咸腥的铁锈味。怀里的妹妹还在发抖，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

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里，

爷爷那恶毒的诅咒——“扫把星”、“烧死你们”——如同冰冷的毒蛇，重新缠绕上来，

越缠越紧，几乎勒断了我的呼吸。那烧焦柴火的刺鼻气味，仿佛也渗透了门缝，

顽固地钻进鼻腔，沉甸甸地压在心头。3.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半辈子。

门上的铁锁终于再次“咔嚓”响动。门被拉开一条缝，妈妈憔悴的脸出现在昏暗的光线里，

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她没说话，只是伸出手，一手一个，把我和妹妹从冰冷的地上拉起来。

她的手心冰凉，带着湿意。她沉默地拉着我们穿过寂静的院子，回到我们睡觉的小厢房，

然后轻轻带上了门。自始至终，她没有看爷爷那边一眼，也没有一句解释。

柴火堆的焦糊味在院子里盘桓了好几天，像一个不祥的烙印。大年初三的早晨，

天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沉沉地压着低矮的屋檐。妈妈把我叫到灶屋，她正往灶膛里添柴，

火苗舔着锅底，映得她疲惫的侧脸忽明忽暗。“晚晚，”她声音哑得厉害，

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你去镇上……找找你爸。”她顿了顿，往灶膛里塞进一根粗柴，

火舌猛地蹿高了一下，映亮她眼底深重的忧虑，“他……在镇东头那个老茶馆里‘耍钱’，

又好几天没着家了。快过年了，家里……总得有点钱。”“耍钱”是我们这里的土话，

就是堵伯。一股冰冷的抗拒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镇上？茶馆？

那些充斥着陌生男人、烟味和粗话的地方？想到要穿过那些喧闹的街巷，

挤进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的茶馆，

在一群赌得面红耳赤的男人堆里寻找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抽搐。

我下意识地绞紧了洗得发白的衣角，指节捏得泛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害怕像一层冰冷坚硬的壳，瞬间把我牢牢包裹，动弹不得，我不敢去，更不想去。

妈妈抬起眼，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无奈，有心痛，

还有一种近乎哀求的脆弱。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那叹息沉甸甸的，

仿佛也带着灶膛里柴火的灰烬。这无声的叹息比任何催促都更有力量，像一根无形的鞭子，

抽打在我背上。我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焦糊味的空气呛得我喉咙发痛。

我低下头，避开妈妈的目光，像一只被赶上架的鸭子，僵硬地挪动脚步，

一步一步蹭出了家门。4.镇东头的老茶馆，门脸油腻发黑，像一张没擦干净的嘴。

还没靠近，

股浓烈刺鼻的劣质烟草味、汗酸味和隔夜茶水沤馊了的怪味就混合着热烘烘的人气扑面涌来，

熏得人头晕。里面人声鼎沸，嗡嗡作响，像一锅煮开了的烂粥。

喝六的喊牌声、粗嘎的笑骂声、茶碗磕碰的叮当声……各种噪音毫无遮拦地冲撞着我的耳膜。

我缩着肩膀，像一只误入狼群的小兔子，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蹦出来，

手心全是黏腻冰冷的汗。昏暗的光线下，男人们的脸孔大多模糊不清，

带着赌徒特有的亢奋或输钱后的晦气。我踮着脚，目光在烟雾缭绕中慌乱地搜寻，

终于在茶馆最里面角落的一张方桌旁，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背对着门口，

穿着那件半旧的藏蓝色棉袄，后颈的衣领磨得有些发亮。他正激动地拍着桌子，

唾沫横飞地喊着一手牌：“开！老子就不信这个邪！”我屏住呼吸，

用尽全身力气才挪动灌了铅似的双腿，一点点蹭到他身后。喉咙干得发紧，像堵着一团砂纸。

我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拽了拽他棉袄的后衣角，

声音细若蚊蚋：“爸……”他猛地回头。看到是我，那张因为输钱而本就难看的脸上，

瞬间涌上毫不掩饰的烦躁和嫌恶。他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眼角的皱纹里都堆满了不耐烦：“死丫头片子！跑这儿来嚎什么丧？滚回家去！晦气！

” 他粗鲁地一甩胳膊，想把我拽着他衣角的手甩开。

“妈…妈妈让你回家……” 我被他甩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带着哭腔，“家里…没钱了…”“没钱？没钱找老子顶个屁用！” 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猛地拔高了嗓门，那声音在嘈杂的茶馆里也显得异常刺耳，

引得旁边几张桌子的人都看了过来。他猛地站起身，凳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居高临下地瞪着我，眼睛里布满血丝，喷着酒气和怒火：“你那个没用的娘！

就知道伸手要钱！生你们这两个赔钱货还不够？老子的钱是大风刮来的？滚！

都给老子滚远点！看见你们就烦！”他恶毒的咒骂像淬了毒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周围那些看客的目光，有好奇，有麻木，甚至隐隐带着点看热闹的兴味，像无数根细小的针，

密密麻麻地扎在我裸露的皮肤上。巨大的羞耻感和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脸上，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

喉咙口涌上一股酸水。我再也不敢看他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更不敢看周围那些目光，

猛地转过身，用尽全身的力气，跌跌撞撞地冲出那间令人窒息的地狱。身后，

他充满戾气的咆哮还在隐约传来：“……都是讨债鬼！……”那之后，

我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拖拽着，沉入一片越来越粘稠、越来越冰冷的泥沼。

父亲嫌恶的眼神、茶馆里那些混杂着烟味汗味和恶意的目光……像无数张模糊而狰狞的脸孔，

在记忆的深潭里反复沉浮、扭曲，最终都指向一个冰冷的符号——男人。

厌弃和恐惧像藤蔓一样，在心底最阴暗的角落疯狂滋长，缠绕住每一次心跳。我越来越沉默，

像一株被抽干了水分的植物，本能地蜷缩起来，避开所有可能的目光，

尤其避开那些或探寻或好奇的男性视线。每一次不得已的接触，都让我浑身僵硬，手心冒汗，

只想立刻逃离。世界似乎被一层厚厚的、无声的毛玻璃隔开了，我只能缩在自己的壳里，

看着外面模糊的光影晃动。5.那段日子，学习成了我生命中最明亮的色彩。

教室里总是暖融融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地洒在我的课本上。

每当老师念到我的名字表扬时，我的心就像被蜜糖浸透了一样甜。记得那次期中考试后，

班主任特意把我叫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一支崭新的钢笔递给我，

那支笔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成了我书包里最珍贵的宝贝。班上的同学们都特别温暖。

小雅总爱把家里带来的桂花糕分给我一半，

她说她妈妈特意嘱咐要多带一份；坐在前排的婷婷知道我家里情况后，

悄悄把她的旧练习本都留给我，说是她写错了页数不想用了。最让我感动的是，

每次课间她们围着我问数学题时，眼睛里闪烁的都是真诚的钦佩，而不是怜悯。

我总把她们分给我的小零食小心地收在铁皮铅笔盒里。放学路上，

隔着盒子都能闻到饼干香甜的气息。妹妹每次看到我掏出这些宝贝时，眼睛就会亮起来，

像夜空中突然被点亮的星星。有一次我带回去一块巧克力，她舍不得一次吃完，

掰成小块藏在枕头底下，结果半夜被老鼠偷吃了，我俩又哭又笑地抱在一起。

这些小小的快乐，就像黑暗里突然亮起的萤火虫，让我们的日子变得温暖而明亮。

中考像一场耗尽全力的跋涉。当县一中那张薄薄的、印着鲜红校徽的录取通知书送到家里时，

妈妈抱着那张纸，眼泪无声地淌了满脸。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得那么汹涌，

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她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通知书上我的名字，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而我，只是觉得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村里人的恭维声在耳边嗡嗡作响，

像隔着一层水，听不真切。堂弟林君撇着嘴，一脸的不服气，被婶子用力拽走了。

爷爷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表情，只有一声沉闷的咳嗽。

6.踏进县一中光洁得能照见人影的教学楼，第一次摸底考的成绩单，

像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把我那点可怜的骄傲浇得透心凉。

鲜红的分数在班级排名表上刺眼地坠在倒数几名。那些从城里重点初中升上来的同学，

他们讨论的参考书名字我听都没听过，老师讲课的节奏快得像一阵风，

卷着各种陌生的公式和概念呼啸而过，我拼命地追赶，却连个模糊的影子都抓不住。

自习课上，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汇成一片令人心慌的海，而我像个溺水的人，

徒劳地在题海里扑腾，眼前只有一片茫然的白。就在这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