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三年。
今夜的雨,下得铺天盖地。
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周家低矮的茅草屋顶上,像是无休无止的鼓点,衬得这漏风的灶房愈发阴冷潮湿。
十六岁的夏瑛蜷缩在角落的稻草堆里,单薄的粗布衣裳贴在身上,带来一阵阵寒意,右肩背处火辣辣的痛感却异常清晰。
又是一道闪电撕裂墨黑的夜空,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狭小的空间,也照亮了周吴氏那张刻薄而愤怒的脸。
她己经骂骂咧咧了半个时辰,手中那根油亮的藤条如同毒蛇的信子,时不时就要在夏瑛身上寻找新的落点。
“吃白食的赔钱货!
养你五年是喂了狗了?
连个蛋都下不出来!
刘老爷家的轿子眼瞧着就到村口了,你还给我挺尸!”
周吴氏的唾沫几乎要喷到夏瑛脸上,声音尖利地穿透雨幕,“爬起来!
收拾干净了!
别给我这副半死不活的丧气样出去丢人现眼!”
那藤条带着风声又挥了下来,这一次狠狠抽在夏瑛下意识抬起来护着头脸的手臂上,瞬间炸开一道深红的印子。
剧烈的疼痛让她闷哼一声,身体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痛呼溢出口。
这一下,似乎抽断了某个紧绷的弦。
一股庞大到无法抗拒的洪流,毫无预兆地、蛮横地冲进了夏瑛的脑海!
刹那间,无数混乱的碎片争先恐后地涌现、碰撞、炸开:刺眼的白光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那是实验室仪器粉碎的瞬间;实验室窗外那株她养了好久却总忘记浇水的绿萝;药柜里琳琅满目贴着标签的药材抽屉;学生们叽叽喳喳讨论课题作业的喧闹;还有…一些截然不同的、灰暗的、带着苦涩和痛楚的画面碎片——永远填不饱肚子的馊饭,冰冷的灶台砖地,藤条抽打皮肉的闷响,周吴氏永不满足的咒骂,还有深夜里,少女对着手腕绝望举起的钝锈柴刀……属于现代中医药讲师夏瑛的记忆,和被封建泥沼吞噬了十六年的童养媳的残念,像两股激烈对冲的潮水,在这个瘦弱不堪的躯壳里疯狂撕扯、融合。
周吴氏看着地上的丫头,此刻脸色惨白如纸,冷汗混着雨水和泪水蜿蜒而下,那双平时怯懦躲闪的眼睛,此刻竟空洞地望着屋顶的漏雨处,仿佛里面燃烧着一团混乱而陌生的火焰。
这绝不是平时那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闷葫芦该有的样子。
她心中掠过一丝不安,但随即又被更大的恼怒取代:“嚎什么丧!
装神弄鬼吓唬谁呢?
今儿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你也得给我乖乖上刘老爷的轿子!”
她上前一步,似乎准备再教训一下这个“作妖”的丫头。
恰在此时,又是一道威力十足的闪电劈下,惨白的光如探照灯般首射进灶房,将屋内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
那光芒,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夏瑛的右肩上——刚才藤条撕裂她本就破旧的粗布单衣的地方!
周吴氏的视线下意识地聚焦过去。
那裸露的、伤痕累累的肩头上,一个奇特的印记在闪电的照耀下,无比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帘!
那不是普通的胎记。
它约莫有婴儿拳头大小,形状是…九片花瓣?
不,并非寻常莲花的柔和圆润。
它的轮廓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锐利和古老感,花瓣的边缘呈现奇异的几何折角,深褐色的印记烙印在少女此刻布满污垢和伤痕的雪白肌肤上,像是一枚被强行嵌入的、带着神秘符文的古印。
而在那印记的中心位置,更有一道新鲜的血痕——大约是刚才藤条抽打时擦破的,几点殷红的血珠正慢慢地渗出皮肤。
“嘶——!”
周吴氏猛地倒吸一口凉气,不是心疼,而是活像白日见了鬼。
她死死地盯着那个诡异的胎记:“妖孽!
你是哪儿来的妖孽!
这…这东西…晦气!
晦气死了!
你这…你这挨千刀的扫把星!
把这脏东西露出来作甚!
要害死我们周家满门啊!”
她往后拉开一大步,如同躲避瘟疫一样远离夏瑛,眼神里充满了厌恶。
接着,在夏瑛还没从信息爆炸的剧痛和混沌中完全回神、只能茫然地看着她的瞬间,周吴氏做出了一个极其迅速、极其怪异,却在她看来是唯一保命措施的举动!
她以与她年龄和体型极不相符的速度,猛地弯腰,粗糙的手指在冰冷的、积着一层薄灰的灶膛底部狠狠一抓!
一把混杂着尚未完全燃尽的细小炭粒、草木碎屑以及厚厚的、灰黑色的灶膛灰,被她紧紧攥在手里。
没有任何停顿,没有丝毫犹豫!
周吴氏像扑灭火焰、又像是要抹去什么最污秽不堪的东西般,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力道,将那把混合着冰冷与温热、肮脏到极致的草木灰,狠狠地、死死地,整个儿按在了夏瑛右肩那露出的诡异胎记上!
“滋…”灰烬中尚未完全熄灭的细微余烬,接触到被藤条擦破的、渗着血珠的皮肤,发出极其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灼烧感、灰土肮脏感和药草燃烧余烬的古怪味道,瞬间在狭小的空间中弥漫开来。
夏瑛只觉得伤口处先是一阵剧痛,随即便是被无数微小颗粒粗暴填塞、摩擦的涩痛感。
但这突如其来的、奇异的“冷敷+创伤疗法”,反倒是将那搅乱她大脑的、来自两个灵魂激烈冲突的剧痛冲淡了一丝。
她被这极端粗野又莫名其妙的行为弄得懵了,一时连挣扎和反抗都忘了。
“闭嘴!
不准出声!
不准把这脏东西亮出来!”
周吴氏一边用沾满黑灰的手死死地捂住那团灰烬,用力地蹭着、擦着,仿佛想把那胎记生生从皮肉里抹掉。
“瘟神!
丧门星!
没用的女娃子!
带着这等邪物,谁沾上谁倒霉…”草木灰的粗糙颗粒摩擦着伤处,带来持续不断的刺痛。
但更为强烈的,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凉的荒谬感和讽刺感。
夏瑛躺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身体承受着疼痛,意识却在这一连串的打击和冲击后,诡异地清醒了几分。
肩膀上的剧痛、脑袋里残留的抽痛,都比不上眼前这一幕带给她的认知颠覆。
这个打骂了原主五年的恶婆娘,周家的实际掌控者,天不怕地不怕只认铜钱的周吴氏,此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惊恐、慌乱,甚至带着恐惧。
而那恐惧的来源,正是她肩上这个从未被原主记忆特别在意的胎记。
这个被周吴氏称为“脏东西”、“邪物”、“晦气”的九瓣印记,到底是什么?
原主那个怯懦的女孩,身上为何会有让周吴氏如此忌惮的东西?
这份忌惮,甚至超过了能卖她给刘老爷当第十八房小妾换银子的诱惑?
夏瑛感受着肩膀上传来的粗糙摩擦感和丝丝缕缕的灼痛,目光却透过眼前纷乱的雨丝,落在灶膛里那些冰冷的、被雨水打湿的灰烬余骸上。
草木灰。
最简单廉价的农家之物,能肥田,能杀一些地里的害虫,也是这苦难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一点清洁用品。
而现在,它被人粗暴地抹在伤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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