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文第一次见到那块怀表,是在夏末一个暴雨将至的午后。闷热的阁楼里,
尘埃在斜射的光柱中缓慢漂浮,他原本只是想找些旧报纸生火,
却在祖母留下的樟木箱最底层摸到了它。1.陈景文指腹触到一阵沁凉,是金属特有的质感。
他拨开泛黄的棉麻桌布和几件带着樟脑丸气味的老式旗袍,将那物件掏了出来。是块怀表。
铜壳上布满了暗绿色的锈斑,但依然能看出表盖上繁复的藤蔓花纹,
中央似乎曾有个缩写字母,磨损得难以辨认。他拇指抵在表盖边缘,稍一用力,
“咔哒”一声轻响,盖子弹开。表盘是素净的乳白色,罗马数字已泛黄,
两根纤长的蓝钢指针静止不动,定格在三点零七分。更引人注目的是表盘内侧,
靠近轴心的地方,竟用极细的笔触勾勒着一只小小的、振翅欲飞的蜂鸟。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表壳侧面的一个小小的扳机钮,轻轻一按,表盖“啪”地一声弹开,
露出了底下更为隐秘的内盖,上面刻着一行花体小字,他凑近了才看清:“予婉清,
愿时光停留于此。— 仲文,民国廿六年秋。”“婉清”?陈景文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他曾祖母的名字里似乎有个“清”字,但族谱上记载的名字是陈周氏,他并不知她的本名。
至于“仲文”,他毫无印象。这段被时光掩埋的关系,像一枚细针,
轻轻刺破了他对家族史那层单薄的认知。窗外传来沉闷的雷声,天色暗了下来。
他握着那块怀表,冰凉的触感仿佛直接连通到了另一个时代的心脏。2.接下来的几天,
陈景文有些心神不宁。他在市立图书馆泛着霉味的旧报刊库里,花了整整两个下午,
试图从微缩胶卷上模糊不清的旧报中寻找“仲文”和“婉清”的蛛丝马迹。
手指被胶片机的摇柄硌得生疼,眼前闪过无数无关紧要的市井新闻和广告,直到眼睛酸涩,
也一无所获。民国廿六年秋,那是1937年,一个山雨欲来的年代。
他只在一些零散的地方志资料里,
看到过关于那年秋天本城一次规模不小的学生爱国***记载,但语焉不详。线索似乎断了。
他有些沮丧地把怀表放在书桌上,继续修改他那篇进展缓慢的关于近代本地民间工艺的论文。
夜里,他伏案工作到很晚,台灯的光晕罩着他和一桌凌乱的书籍资料。有一次,
他起身去倒水,回身时,目光无意中扫过桌上的怀表,竟觉得那表盖内侧的蜂鸟,
在灯光下似乎极其微弱地闪过一丝流光,像是活过来一般。他凑近了看,
却又只是静止的刻痕。他摇摇头,以为是熬夜眼花了。周末,
陈景文决定去城南的老城区转转。据他所知,陈家祖上曾在那边有一处不大的染坊,
后来家道中落,房产也变卖了。如今那里是待拆迁的片区,
到处是残垣断壁和鲜红的“拆”字,仅有少数几户老人还留守着。
他凭着族谱上模糊的地址和儿时零星的点滴记忆,在蛛网般的狭窄巷弄里穿行。
大部分门牌都已脱落,难以辨认。3.就在他快要放弃时,看见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
正坐在一间低矮平房门口的小凳上剥毛豆。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上前,
客气地询问是否知道以前附近有家陈姓的染坊。老太太抬起头,眯着眼打量他,
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染坊?哦,你说‘德馨染坊’吧?老早的事儿喽。
”她指了指斜前方一片长满荒草的废墟,“原来就在那儿,拆掉有几年了。
”陈景文心中一动,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随意:“阿婆,那您听没听说过,
那家以前……有没有一位叫‘婉清’的?”他顿了顿,补充道,“或者,
一位叫‘仲文’的先生?”老太太停下了剥毛豆的手,浑浊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
像是在记忆的仓库里翻找什么。“婉清……周家姑娘?好像是听我阿嬷讲过一点。
”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是那时候街面上顶漂亮的一个姑娘,识文断字,心气高。
后来……好像是跟了个外来的教书先生走了?姓什么记不清了,反正不是本地人。再后来,
兵荒马乱的,就没什么消息了。”她摇摇头,继续剥她的毛豆,“作孽哦,
那时候……”“外来的教书先生……”陈景文喃喃道。他谢过老太太,走到那片废墟前。
只有几段残存的墙基,暗示着这里曾有人家。荒草萋萋,在风中摇曳。
他仿佛能听到时光流淌而过、又最终归于沉寂的声音。他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块怀表,
指腹反复摩挲着表盖上粗糙的锈迹。忽然,一阵强烈的冲动攫住了他——他要知道更多,
要知道那个叫“婉清”的女子和那位“仲文”先生,究竟有过怎样的故事。
这念头来得如此迅猛,几乎让他战栗。4.回到家,陈景文把自己关进书房。
他找出一块柔软的绒布,开始极其仔细地擦拭那块怀表。铜锈被一点点抹去,
露出底下暗沉的光泽。他用细针小心地剔除花纹缝隙里的陈年污垢。
当他再次尝试去拧动那个上弦的钮扣时,发现它似乎能微微转动了,只是异常艰涩,
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他不敢用力,生怕弄坏了这脆弱的旧物。那天晚上,
他做了一个极其逼真的梦。梦里没有具体的人物和情节,
只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站在一条昏暗、悠长的走廊里,两边是无数紧闭的门,
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淡淡墨香的味道。远处隐约传来钟声,正是三点零七分。
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巨大的悲伤和期待交织的情绪,压得他喘不过气。醒来时,
枕边一片湿凉。此后几天,陈景文发现自己对怀表产生了一种近乎痴迷的依赖。写作间隙,
他会不自觉地拿起它,放在掌心端详,感受那沉甸甸的分量和冰凉的触感。
他甚至开始尝试用一种近乎冥想的方式,集中精神,去“感受”怀表可能承载的过去。起初,
乱无章的片段印象:栀子花的香气、雨水敲打芭蕉叶的声音、旧皮鞋踩在青石板路上的回响。
但渐渐地,一些模糊的画面开始浮现,如同褪色的照片:一只纤细的、戴着玉镯的女性的手,
轻轻抚过一本线装书的封面;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背影挺拔的年轻男子,
站在一棵开花的树下;还有火光,晃动的、温暖的火光,
映照着一张看不清表情的年轻脸庞……这些影像转瞬即逝,难以捕捉,
却奇异地与他从书本、族谱和老人口中得来的零星信息慢慢拼合。他不再仅仅是在做考据,
更像是一个小心翼翼的挖掘者,在时间的废墟下,屏息触摸着那些尚未完全湮灭的情感脉络。
他甚至开始动笔,写下一些零碎的句子,不像是论文,更像是试图描摹那些瞬间的感受。
他写道:“时间并非线性流逝的河,而是重重叠叠的漩涡。某些承载了强烈情感的物件,
或许就是通往那些漩涡的钥匙……”5.又是一个深夜。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
书桌上台灯的光线显得格外温暖。陈景文刚刚理清了一段关于本地民间染料工艺演变的思路,
感到些许疲惫。他向后靠在椅背上,习惯性地拿起桌上的怀表,贴在掌心。他闭上眼睛,
努力放松心神,排除杂念,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掌心那片冰凉的金属上。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表壳上那只蜂鸟的刻痕。一遍,又一遍。忽然,
他感到掌心的怀表似乎极其轻微地振动了一下,像是沉睡已久的东西,终于被惊动。紧接着,
一股奇异的热流,毫无征兆地从怀表涌入他的掌心,迅速蔓延到手臂,直至全身。
他猛地睁开眼,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凝固——书房,还是他的书房。
但书桌、书籍、电脑,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半透明,如同蒙上了一层薄纱。在这层薄纱之上,
叠加了另一个空间:一间旧式的房间,墙壁是斑驳的木质板壁,挂着一盏摇曳的煤油灯,
光线昏黄。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墨香、旧书籍,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栀子花头油的香气。
他看见一个穿着月白色旗袍的年轻女子,背对着他,坐在一张老式的书桌前,肩膀微微耸动,
似乎在低声啜泣。她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简单的髻,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就在这时,
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年轻男子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身形挺拔,
面容在晃动的光影下有些模糊,但能感觉到他眉宇间凝聚着沉重的忧虑和决绝。“婉清。
”男子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仿佛穿越了遥远的时空,直接敲打在陈景文的耳膜上。
陈景文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出胸腔。他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那女子闻声转过身来。
陈景文终于看到了她的脸——一张典型的江南女子面容,清秀温婉,但此刻眼圈通红,
泪水不断线地滚落,打湿了衣襟。她看着门口的年轻男子,
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依恋。“仲文……”她哽咽着,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非走不可吗?”叫仲文的男子快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
“局势你也知道,日本人……已经过了松沪。学校里几位先生决定组织学生南迁,继续办学,
抗日救国。我……我不能留下。”他的语气坚定,但握着她的手却在微微颤抖,“这一走,
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婉清,我……”他顿住了,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
叫婉清的女子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泪水流得更凶。“我知道……我都知道。
家父……家父断不容我跟你走的,他已替我应下了城西周家的亲事……”空气仿佛凝固了。
仲文猛地握紧了拳,指节泛白。他低下头,额头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肩膀剧烈地起伏着。
片刻,他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猛地抬起头,从长衫内侧的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