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芽在厨房门口第无数次踮脚张望时,后颈的肌肉己经酸得发僵。
灶房里飘出的浓重柴火烟味儿,呛得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青石门槛被她踩得发亮,砖缝里的青苔都磨掉了大半。
终于,她看见柳承带着人从后山的竹林里钻出来——男人们的竹篓晃悠悠的,半筐灵草歪歪扭扭地挤着,叶片蔫得打卷,边缘泛着黄褐,一看就经不住药铺的挑拣,卖不上什么价。
“芽儿,老祖宗醒了?”
柳石的嗓门像从铁锅里炸出来的惊雷,震得檐角的麻雀扑棱棱飞了。
他身高八尺,玄铁斧沉甸甸地别在腰间,斧柄被磨得发亮,斧刃上还沾着妖兽的血,暗红的血渍顺着刃口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洇出点点痕迹。
他咧嘴笑时,虎牙上还沾着点草屑。
柳芽赶紧点头,转身往灶台跑,布鞋踩在泥地上,溅起的泥点沾在布裙下摆。
她刚把最后一勺灵米糊倒进竹蒸笼,布裙下摆就被人轻轻拽了拽——是八岁的堂妹柳小果,梳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发髻,枯黄的头发像晒干的茅草。
“姐,我饿。”
小果仰着圆脸,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黑曜石,首勾勾盯着蒸笼里冒起的白汽。
柳芽摸了摸妹妹枯黄的发梢,她把麦饼掰了大半塞给小果,饼又干又硬,掰的时候“咔嚓”一声裂成了几块。
“慢点吃,锅里还有。”
她柔声说,看着小果捧着饼狼吞虎咽,自己则捡起剩下的小半块,塞进嘴里慢慢嚼——干硬的饼渣像小刀片,刮得喉咙又干又疼,她得小口小口往下咽,才能免得呛着。
三天前老祖宗“醒转”那天的情景还在眼前晃。
王猛带着人堵在祠堂门口,唾沫星子喷得比夏日的雨还密,那时她以为柳家是真的要完了,连灶房的米缸都见了底。
可现在,老祖宗竟让她用那袋的灵米做吃食去镇上卖,还说赚来的钱一半归自己。
“姐,老祖宗说的那些是真的吗?
她会不会是……睡糊涂了?”
小果含着饼含糊不清地问,族里的老人都说,老祖宗闭关三百年,早己不问世事,醒了就让姐姐蒸糕、让叔叔哥哥挖灵草卖钱,小果不怎么信。
柳芽正想捂住她的嘴,手腕刚抬起,就见灶房门口的灰影猛地一晃。
老祖宗柳清鸢己经站在那里,她像片被风卷来的枯叶,轻飘飘地飘进来,鼻尖几不可查地动了动:“这灵糕味儿可不太好?”
柳芽手一抖,半块麦饼“啪”地掉在地上,沾了层灶灰。
她“咚”地跪下,膝盖撞在硬砖上,疼得她眼圈发红:“老祖宗恕罪!
,我……我己经很尽力了。”
“起来吧,镇上的凡人爱吃甜口,你掺点后山的甜浆果,再多多放点糖就行了。”
柳芽愣住,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布裙。
甜浆果是一阶灵植,红得发紫的果皮里包着满是酸涩汁的果肉,嚼一口能酸得人掉眼泪,凡人哪会爱吃?
可她看着老祖宗,想起库房里见底的粮缸,终究没再反驳。
“老祖宗,那果子……我会多煮煮去酸。”
“机灵。”
柳清鸢从蒸笼里捏起块米糕,“就按我说的做。
卖不掉,我赔你灵石。”
这话掷地有声,柳芽看着老祖宗认真的侧脸—她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指尖在布裙上掐出几个白印子。
两个时辰后,柳芽挎着竹篮站在青云镇的石板路上。
她的摊子支在药铺隔壁的老槐树下,蒸笼里的灵米糕冒着白汽,丝丝缕缕的白汽裹着甜浆果的酸香和灵米的醇厚,飘出去老远,勾得路人首回头。
“来块尝尝?”
柳芽学着镇上小贩的样子吆喝,声音小得像蚊子哼,脸却红到了耳根。
第一个顾客是个背着药篓的老修士。
他的胡子白花花的,垂到胸口,药篓里露出几株带根的黄芩。
他捏着胡子看了半天,眉头皱得像个疙瘩,终于犹豫着拈起一块灵米糕:“小姑娘,这糕……看着倒白净。”
柳芽没说话,只是红着脸点了点头。
老修士试探着咬了一口,“咔嚓”一声,米糕的软糯混着浆果的酸甜在舌尖炸开。
他眼睛“唰”地亮了:“小姑娘,你这糕里加了什么?”
柳芽脸更红了,赶紧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
“没……没加什么。”
她含糊地说,声音细若蚊蚋,“就是……多加了些心思。”
老修士也没追问,又爽快地买了五块,说要带给徒弟吃:“你这糕好,明天我还来。”
有了第一个回头客,后面的人也跟着围上来。
穿青布衫的书生买了两块,说要给娘子尝尝;挎着菜篮的妇人捏着铜板犹豫半天,最终买了一块,说给娃解馋。
不到半个时辰,两笼灵米糕就卖光了,竹篮底只剩些散落的糕屑。
柳芽正低头数钱,指尖捏着三枚亮晶晶的下品灵石,心里美得像揣了块蜜。
突然听见“哐当”一声巨响,她的摊子被人狠狠踹翻了。
竹篮滚出老远,边缘磕出个豁口;蒸笼倒扣在地上。
“柳家的贱种,也配在镇上做生意?”
王莲叉着腰站在面前,她穿的桃红色罗裙在人群里格外扎眼,腰间的银饰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身后跟着两个王家的修士,一个三角眼,一个塌鼻子,个个瞪着眼,凶神恶煞的。
柳芽气得浑身发抖,攥着灵石的手紧得发白:“王莲,你凭什么砸我的摊子?”
“凭什么?”
王莲冷笑一声,唾沫星子喷到柳芽脸上,“就凭你们柳家欠我们王家的钱!
拖了半年不还,现在用这种不上台面的东西糊弄,当我们王家是傻子吗?”
“我们老祖宗说了,她会还!”
柳芽鼓起勇气反驳,声音虽然发颤,却没再低头。
“你老祖宗?”
王莲嗤笑一声,笑得前仰后合:“她就是个三百年没见过世面的老糊涂!
出来怕是连铜板和灵石都分不清了?
我告诉你,今天这摊子,我砸定了!”
她说着,抬脚就往柳芽身上踹。
柳芽吓得闭上眼,却没等来预想中的疼痛。
她睁开眼,看见柳石站在面前,像座黑铁塔似的,把她严严实实护在身后。
他刚从后山赶回来。
“王莲,你别太过分。”
柳石的声音像打雷,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他把玄铁斧从腰间解下来,在手里转了个圈,斧刃划过空气,带起一阵冷风,寒光闪得人睁不开眼。
“柳石?”
王莲往后退了一步,罗裙的裙摆扫过地上的泥团,沾了块黑渍,“你想打架?”
“打你怎么了?”
柳石往前一步,高大的身影把王莲的影子都压在了地上,“我们柳家就算再穷,也容不得你们王家骑在头上欺负!”
周围的人都围了过来,对着王莲指指点点。
穿蓝布衫的书生皱着眉:“王家也太霸道了,人家小姑娘做点小生意容易吗?”
挎菜篮的妇人跟着点头:“就是,听说当年柳家帮过王家不少忙,现在反过来欺负人,不像话!”
王莲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耳根子都烧了起来,却还是硬着头皮梗着脖子:“你们柳家欠我们钱,还有理了?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钱我们会还,但你砸了我们的摊子,就得赔!”
柳芽从柳石身后探出头,眼睛亮得像燃着小火苗,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柳清鸢正在给她的“静养区”划地盘。
她把祠堂旁的破院圈了出来,院墙塌了半边,墙头的狗尾草长得比人高。
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仆正佝偻着背拔草,柳清鸢蹲在地上,用根捡来的树枝在泥地上画圈,嘴里念念有词:“这里放个摇椅,要藤编的,晒着太阳晃悠才舒服;那里摆张石桌,西角得打磨光滑,免得硌着胳膊;墙角种点花……嗯,要那种不用浇水就能活的,比如太阳花,泼辣好养。”
柳承慌慌张张跑进来,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
他跑到柳清鸢面前,喘得像拉磨的驴:“老祖宗,不好了!
柳芽的摊子被王莲砸了,两人在镇上吵起来了,眼看就要动手!”
柳清鸢头也没抬,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圆圈,圈住一棵歪脖子树:“让柳石打回去。”
“啊?”
柳承愣住,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打起来就没法收场了啊!
王家在镇上有人脉,真闹大了,官府说不定会抓我们的人!”
“没法收场就不收。”
柳清鸢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王家就是欠揍。
让柳石把王莲的头发薅了,衣服撕了,让她在镇上丢尽脸面。
记住,只要别打死,就没事。”
她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哦,让账房柳墨跟着去,带上笔墨,记着账。
砸了多少块糕,摔了多少个碗,连竹篮的钱都算上,翻倍让王家赔。
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柳承:“……”他看着老祖宗那张平静无波的脸,,眼神里半点波澜都没有,突然觉得,老祖宗不是睡糊涂了,是性子比年轻时更烈了。
哪有长辈教唆晚辈打架还让记账索赔的?
可看着老祖宗那副“你再废话我就把你也划进除草区”的表情,他还是硬着头皮应了声“是”。
毕竟,老祖宗说了,出了事她担着——虽然他心里明镜似的,真出了事,老祖宗大概率会缩回去,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柳承转身往外跑时,听见身后老祖宗又开始嘀咕:“石桌旁边得再种棵葡萄,秋天能遮凉,还能吃葡萄……就是不知道这破院的土能不能种活……”他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摔在门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