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的铜铃在暮色里轻吟,三枚铜钱缀成的坠子泛着水光。姜怀素跪在蒲团上擦试罗盘,
桐油浸过的麂皮滑过天池中的磁针,忽地打了个旋儿——那针尖竟直直指向坤位,
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拨弄着。"姑娘,前院茶凉了。"丫鬟春莺捧着漆盘立在门边,
杏色裙裾沾着廊下的雨水。她瞧着自家小姐单薄的脊背在素纱孝服下绷得笔直,
像株新折的竹子。姜怀素将罗盘收进紫檀木匣,匣面二十八宿的银钉泛着冷光。
父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喉头嗬嗬作响却说不出话,指缝间漏出的朱砂落在她月白襦裙上,
至今洗不去斑驳的红痕。转过三重雕花月洞门,前厅八仙椅上坐着个戴玉扳指的男人。
姜怀素望着他绸缎袍角沾的泥印,那黄泥泛着青黑,分明是掘过老坟的土。
茶盏里浮着的明前龙井已然冷透,水面映出来客眼角刀刻般的纹路。"姜姑娘。
"男人起身作揖时,腰间玉坠碰出脆响,"鄙人姓顾,在漕上做些粮米买卖。
听闻姜老先生新丧,特来..."他尾音拖得绵长,袖中滑出个锦袋落在案几上,
金叶子撞出闷响。姜怀素指尖抚过案上《宅经》,书页间夹着父亲手绘的镇煞符。
顾姓商人身上带着阴湿的土腥气,混着佛前降真香的余韵,倒像是刚从地宫出来的守陵人。
"家父百日未过,按规矩不接阴阳事。"她话音未落,忽见顾姓商人袖中飘落半张黄纸。
春莺俯身去拾,却被姜怀素按住手腕——那纸钱边缘焦黑,分明是给横死之人烧的往生钱。
檐马忽然急响,铜钱相撞声碎如急雨。姜怀素望向天井,暮云压得极低,
雨丝斜斜穿过晾衣绳上未收的孝布。顾姓商人喉结滚动,
从怀中掏出一卷泛黄的图纸:"这是寒舍新修的模样,
姑娘且看巽位..."图纸展开的刹那,姜怀素腕间银镯骤然发烫。
那是及笄时父亲亲手戴上的镯子,内侧刻着"避煞"二字。但见图纸东南角画着口八角井,
井栏朱砂绘的往生咒被墨迹涂改,倒像是孩童的鬼画符。"犬子自搬进新宅,夜夜啼哭不止。
"顾姓商人枯指划过井口位置,指甲缝里嵌着暗红碎屑,"请了白云观的道长来看,
说是要请姜家祖传的寻龙尺..."姜怀素猛地起身,罗盘匣中的磁针突然狂转。
春莺惊呼声中,案上茶盏"咔"地裂开细纹,冷茶顺着檀木纹路漫过图纸,
在乾位聚成个蜷缩的人形。"春莺,送客。"她攥紧袖中父亲留下的桃木卦,
卦身刻着的"镇"字硌得掌心发疼。檐角的铜铃忽然静止,满院只闻雨打芭蕉的碎响,
那声音却像是无数小脚在青石板上奔跑。二更时分,姜怀素跪在祠堂为长明灯添油。
灯影摇曳中,父亲牌位上的金漆"姜氏第二十一代堪舆师"字样忽明忽暗。
供桌下的青砖有块松动的,幼时曾见父亲深夜在此翻找过什么。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
姜怀素掀开青砖,黄绸包裹的物件还带着新鲜的香灰味——是把青铜寻龙尺,
尺身蟠螭纹中嵌着七枚血玉,正是族谱中记载的"七星引魂尺"。
尺柄缠着的五色丝绦已褪成灰白,末端系着的银铃却光洁如新。姜怀素将铜尺贴在心口,
忽听得身后传来细碎铃音,转身却见供桌上的往生莲灯齐齐熄灭。父亲临终前未说完的遗言,
此刻化作穿堂风里的叹息,惊起檐下铜铃又一阵乱响。寅时的梆子声荡过长街,
姜怀素抱着七星尺站在顾宅影壁前。青砖缝里钻出的凌霄花沾着夜露,
花瓣边缘泛着不自然的暗紫色。引路的顾家管事提着白纸灯笼,火光跳跃间,
照见影壁上“鸿禧”二字剥落的金漆里,渗出丝丝缕缕的褐红色。“姜姑娘请看这眼活水井。
”顾姓商人捻着翡翠扳指,扳指内圈刻着的“癸未”年号被磨得模糊。
井栏八面刻的《往生咒》在月光下泛青,
第三面“南无阿弥多婆夜”的“夜”字缺了最后一捺,倒像是被人用指甲生生抠去。
姜怀素腕间的银镯贴紧肌肤,寒意顺着三焦经往上爬。她从锦囊中取出三枚乾隆通宝,
铜钱入水的刹那,井底传来婴孩呜咽般的回响。七星尺突然倾斜,
尺尾血玉指向西南坤位——那里分明是片茂盛的金桂,枝叶却在无风时簌簌作响。
“劳烦取井水一盏。”她将青瓷碗递给管事,水面倒映的月轮忽然缺了一角。
顾姓商人喉结滚动,腰间玉坠撞在井栏上,惊起桂树林中栖着的夜枭。
水碗置于七星尺中央时,七枚血玉次第亮起。姜怀素望着碗中渐起的涟漪,
忽见父亲的面容浮现在水面。他穿着下葬时的靛青寿衣,手指着桂树林方向,
唇角翕动却发不出声。待要细看,水面突然漫开猩红,像是谁往井中倾了朱砂。“姑娘!
”春莺的惊叫撕破夜色。姜怀素回神时,七星尺已横在桂树根部,
尺身蟠螭纹中渗出黏稠黑水。她蹲身拨开腐叶,树根缠着的陶瓮裂了道缝,
瓮口封着的黄符写着“戊戌年封”,正是父亲堪舆生涯最后一年。顾姓商人突然剧烈咳嗽,
帕子上沾着金粉似的碎屑:“这是先父栽的桂树,说是镇宅...”话音未落,
姜怀素腕间银镯突然崩断,滚落的银珠在青石板上排成离卦。
她瞥见顾姓商人后颈浮出蛛网状青斑,那纹路竟与父亲手札中“棺椁煞”的图示别无二致。
五更鸡鸣时,姜怀素在耳房净手。铜盆里的井水突然翻涌,浮出半片褪色的红肚兜。
春莺吓得打翻香炉,降真香灰落在水面上,竟聚成个蜷缩的婴孩形状。窗外桂树沙沙作响,
隐约传来女子哼唱的江南小调,词句却浸着森森寒意:“月娘娘,送子来,
红绳系住不放开...”“取朱砂来。”姜怀素咬破指尖,在黄表纸上画下镇魂符。
血迹未干的符纸刚触到窗棂,忽见廊下闪过对襟红袄的影子。那女童发间银铃轻响,
赤足踩过的青砖留下水渍,转瞬便蒸发成腥甜的雾气。追至后园假山,
姜怀素怀中的七星尺烫得惊人。石洞里供着尊彩漆斑驳的送子观音,
莲座下压着缠满红线的木偶。她伸手欲触,忽闻身后传来环佩叮咚,
转身见个月白襦裙的少女立在竹影里,腕间银镯刻着的卦象与姜家祖传的罗盘如出一辙。
“那木偶腹中藏着生辰帖。”少女嗓音清冷如檐下冰凌,“顾家三代单传的子嗣,
都是借来的阳寿。”她指尖轻弹,竹叶割断红绳的刹那,假山深处传来砖石挪动的闷响。
姜怀素借着天光望去,石隙中露出的青砖上,赫然刻着姜氏先祖的莲花印。晨雾漫过花窗时,
姜怀素在祠堂翻开父亲的手札。泛黄的纸页间夹着片银锁残片,
锁芯处刻的“长命百岁”四字,竟与顾家管事腰间挂的钥匙严丝合缝。
供桌上的往生烛突然爆出灯花,火苗里浮现父亲临终前未能画完的镇煞符——最后一笔,
正指向她藏在袖中的红肚兜碎片。卯时的露水凝在青瓦上,
姜怀素踩着湿滑的石阶走进顾家祠堂。供桌上鎏金香炉泛着诡异的青绿色,
三柱线香燃出的烟柱歪斜如蛇,在"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前拧成个问号。
她袖中的七星尺微微发烫,尺尾血玉正对龛匣里那尊裂了嘴角的送子观音。
"这是高祖请来的开光像。"顾姓商人捻着佛珠,檀木珠子转得飞快,"自打上月挪了方位,
家中女眷便..."他忽然噤声,佛珠串应声而断,乌木珠子滚进供桌下的阴影里,
发出空洞的回响。姜怀素俯身拾起颗佛珠,内壁刻着的"丙申"年号刺得指尖生疼。
父亲手札里记载,丙申年秋月,顾家老太爷强迁了义庄旧址修祠堂,
那日抬棺的八个脚夫半月内暴毙了七个。香案上的烛泪突然暴涨,
火苗里映出个梳双丫髻的小丫头,正踮脚往观音像后塞着什么。"劳烦取梯子来。
"姜怀素将素帕铺在供桌,七星尺横置成离卦。春莺扶稳竹梯时,
嗅到小姐衣襟间散出的沉水香里,混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观音像后的暗格里,
油纸包着的账本泛着尸蜡般的黄。姜怀素指尖刚触到封皮,忽听得檐下铜铃乱响,
惊起梁间栖着的蝙蝠。账本里夹着的契书飘落在地,朱砂画的押记分明是姜氏先祖的莲花印,
日期却写着"光绪二十三年"——正是她出生的那年。"姑娘当心!
"春莺的惊呼与瓦片碎裂声同时炸响。姜怀素护着账本滚落在地,后腰撞上香案角,
疼得眼前发黑。七星尺滚到门槛处,尺身蟠螭纹中渗出黑水,在青砖上蜿蜒成个"葬"字。
顾姓商人蹲身去拾账本,袖中滑出枚银锁片,锁芯刻的"长命百岁"四字缺了"百"字。
姜怀素瞥见账本末页的批注:"丁酉年三月初七,姜氏收镇物钱二十两",
那字迹与父亲手札中替顾家画符的字迹一般无二。细雨斜侵花窗时,姜怀素在耳房翻开账本。
霉味里混着降真香的气息,纸页间夹着的红绳缠着几根胎发。春莺添灯油的手忽地一抖,
灯影摇曳间,见那泛黄的纸页上画着七处坟茔方位,连起来竟是柄倒悬的北斗。"明日卯时,
劳驾引我去祖坟。"姜怀素将桃木卦压在账本上,卦身刻的"镇"字正压住北斗天枢星位。
窗外桂树沙沙作响,隐约传来银铃般的童谣:"北斗歪,棺材开,
借来的阳寿还不来..."五更天未明,姜怀素跟着管事穿过乱葬岗。
晨雾里残碑上的姓氏被酸浆草覆盖,七星尺在舆袋中震颤不休。
顾家祖坟的汉白玉碑裂了道缝,缝中生出株通体血红的曼陀罗,花心却结着青黑色的浆果。
"这是老太爷仙逝那年..."管事话音未落,姜怀素忽见碑后浮土微动。
她拔下发间银簪掘土,簪头缠丝海棠的花苞里藏着粒朱砂丸,遇土即化。
腐叶下的陶瓮裂了口,瓮中蜷缩的童尸穿着对襟红袄,腕间银镯刻着姜氏莲花印。
春莺的尖叫惊飞寒鸦。姜怀素扯开童尸衣襟,心口处的七星痣与七星尺血玉位置完全吻合。
尸身怀中抱着的木偶突然睁开琉璃眼,口中含着半片黄符,
朱砂画的敕令正是父亲独创的"九星镇煞符"。日头爬过老槐树梢时,
姜怀素在祠堂后厢翻出个落灰的樟木箱。箱中襁褓泛着尸臭,
裹尸布上绣着"癸巳年腊月廿四",正是她生辰前三日。
箱底压着的庚帖写着"姜顾两家永结秦晋",男方名讳处被火燎去,
只余"丙申"年号如伤口般狰狞。七星尺忽然自行飞向佛龛,尺尾血玉嵌入观音像左眼。
神像轰然碎裂,露出藏在泥胎中的鎏金匣。匣中羊皮卷绘着阴阳双坟图,
姜家祖坟的"苍龙饮泉"局竟与顾家"白虎衔尸"局首尾相咬,
交汇处标着个血红的"祭"字。暮色染红窗纸时,姜怀素蘸着朱砂在黄表纸上临摹镇煞符。
最后一笔将成时,腕间银镯突然开裂,
坠落的银片在地上拼出"戊戌"二字——那年父亲接完顾家最后一单,便再没画过完整的符。
子时的梆子声漏进窗缝,姜怀素指尖抚过羊皮卷上的"祭"字,
那朱砂竟像新涂般沾红了指腹。春莺捧着药碗立在屏风后,
瞧见小姐将鎏金匣中的骨瓷杯浸入井水,杯壁暗纹遇水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八字,
像是无数蚂蚁在瓷釉下游走。"取三更时的露水来。"姜怀素嗓音沙哑,她已三日未眠,
眼底泛着青灰。案头铜炉里的降真香混着血腥气,那是她咬破舌尖画破煞符时溅落的血珠。
春莺转身时踢翻了炭盆,火星溅在青砖上,竟聚成个倒悬的北斗形状。五更鸡鸣,
姜怀素带着七星尺来到姜家祖坟。晨雾中的石马生满青苔,
墓碑上"苍龙饮泉"的风水批语被酸浆草覆盖。她拨开荆棘,
见坟头柏树根处***出半截陶瓮,瓮身缠着的铁链已锈成暗红。"姑娘仔细脚下。
"老仆姜忠举着火把,火光跃动间照见树根缠绕的森森白骨。那具骸骨左手指骨缺了无名指,
腕骨套着断裂的银镯,内侧"避煞"二字与姜怀素腕间银镯如出一辙。七星尺突然直立如剑,
尺尾血玉迸出火星。姜怀素掘开坟前浮土,腐殖质里埋着的青花瓷盘刻着生辰,
正是她出生那日的干支。盘底绘着阴阳双鱼,鱼眼处嵌着的竟是顾姓商人翡翠扳指上的碎玉。
"这是老爷下葬时,老奴亲手封的..."姜忠话音戛止。姜怀素掀开瓷盘,
盘下压着的黄绸裹着半本族谱,泛蓝的墨迹记载着姜氏女子皆活不过双十的诅咒。
最后一行朱批"癸巳年破局",正是她襁褓中银锁刻着的年份。雨丝斜侵衣襟时,
姜怀素在祠堂翻开残缺的族谱。缺页处残留的线头缠着胎发,发丝末梢结着暗红的血痂。
春莺添灯油的手忽然颤抖,灯影里,见小姐将骨瓷杯中的血水倒在族谱上,
那些缺失的名字竟在血渍中显形——每个名字后都缀着"祭"字,墨色浓得像要滴下纸来。
"原来我才是镇物。"姜怀素轻笑出声,腕间银镯裂痕渗出朱砂。
父亲临终前未画完的镇煞符,最后一笔分明是往生咒的起手式。
她将七星尺浸入掺着香灰的井水,尺身蟠螭纹中的黑水竟化作细小的符咒,
顺着水流爬满青砖。夤夜惊雷炸响,姜怀素赤足奔向顾家祖坟。春莺提着灯笼追到石牌坊,
见小姐发间银簪插在墓碑裂口处,簪头海棠花苞里藏的朱砂丸染红了碑文。
羊皮卷在雨中展开,"祭"字遇水膨胀,化作张残缺的婴孩面容,
眉眼与姜怀素幼时的画像分毫不差。"姑娘!"春莺的惊呼被雷声吞没。
姜怀素徒手扒开坟茔裂口,腐土中露出半截槐木匣。匣中铜镜映出她苍白的脸,
镜缘十二地支铜符逆时针旋转,将她的倒影扭曲成穿红袄的女童模样。雷光劈落刹那,
见镜背阴刻着"以亲女祭煞,可保百年昌隆",落款竟是父亲的莲花印。黎明时分,
姜怀素倚着祠堂梁柱,看晨光穿透漏窗洒在族谱上。那些血写的"祭"字褪成暗褐,
像极了父亲咳在帕子上的血痕。她将七星尺横置心口,尺身血玉突然迸裂,
玉屑在供桌上拼出卦象——竟是"泽水困"与"雷山小过"重叠的死局。檐角铜铃忽然齐鸣,
惊起梁间新筑巢的雨燕。姜怀素望着纷飞的燕泥落下,在青砖上凝成个歪斜的"破"字。
她伸手欲触,燕泥却化作血水流向祠堂暗门——那扇父亲临终前死死盯着的雕花木门,
此刻正渗出阴冷的檀香气。祠堂暗门“吱呀”轻启,阴风裹着陈年檀香扑在面上。
姜怀素举着烛台的手微微一颤,火苗舔到指尖都不曾察觉——暗室墙上悬着百余盏长明灯,
灯油泛着诡异的琥珀色,映得正中那尊鎏金人像似哭似笑。春莺攥着姜怀素的衣角,
瞧见灯盏底座皆刻着莲花印,灯芯却是婴孩胎发拧成的。火光照见人像足下的青铜莲台,
莲瓣间嵌着半枚银锁片,锁芯处"长命百岁"的"百"字被利器剜去,断口处结着暗褐血痂。
"这是..."姜怀素指尖触到莲台边缘的刻痕,那是她幼时学描红常写的《宅经》片段。
烛火忽然摇曳,百余盏长明灯齐齐爆出灯花,火光中浮现金粉勾勒的星图,
将整间暗室映得如同缩微的紫微垣。七星尺突然脱手飞出,横贯星图中央的北斗方位。
姜怀素追着尺影望去,见天权星位悬着个青瓷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