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是村里最后一个画棺人,临终前在我后背纹了半口棺材。
他咽气前死死掐住我手腕:等背上棺材纹全了,才能进山收尸。昨夜暴雨冲垮老坟坡,
十七具曝棺横在河滩上。每具棺材盖内侧,都用血画着我背上缺失的另一半纹样。
我爷爷是村里最后一个画棺人。这活儿邪性,给死人棺材上画画儿,
画的不是松鹤延年、福禄寿喜,是些谁也看不懂的扭曲符号和狰狞黑影,
朱砂混着不知名的暗沉颜料,一笔笔画在棺木内壁。据说能镇住怨气,
让一些死得不那么安生的人,安安生生地躺在地下,别出来闹腾。爷爷干了一辈子,
身上总带着一股子漆味和霉木头味儿,还有一丝极淡的、让人心里头发毛的腥气。
他走的那天,天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乌云低压压地堆在天边,像一块脏兮兮的裹尸布。
他把我叫到他那间充斥着各种古怪气味的里屋,干枯得像老树根的手死死攥着我的胳膊,
力气大得吓人,根本不像个弥留之际的老人。“娃,”他眼睛瞪得溜圆,
瞳孔里透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惶急和恐惧,声音嘶哑得像是用砂纸在刮锅底,
“脱、脱了上衣,趴下!”我心里头发毛,但不敢违逆,依言照做。
冰凉的、带着刺鼻气味的墨针扎进我后背的皮肉里,疼得我一个激灵。爷爷喘着粗气,
每一针都像是在耗他最后那点灯油儿。他是在给我纹身!我看不见,但能感觉到那图案不小,
线条复杂诡异,针脚密而深,疼得我冷汗直冒,却又死死咬住牙关不敢吭声。
屋子里只有墨针啄肉的细微声响和爷爷越来越急促的、破风箱般的喘息。不知过了多久,
针停了。爷爷猛地把我拉起来,枯瘦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掐住我的手腕,掐得我骨头生疼。
他眼球上布满了血丝,死死盯着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带着血腥气:“记牢了!等背上这半口棺材纹全了!纹全了!才能进山收尸!听见没!
纹不全,死都不能进山!不能收尸!”他反复嘶吼着这句话,口水溅到我脸上,冰凉一片。
我被他那疯魔的样子吓住了,只会愣愣地点头。爷爷见我点头,那口强撑着的气猛地泄了,
眼睛里的光瞬间黯淡下去,掐着我的手也松开了,整个人直挺挺地倒回炕上,没了声息。
窗外,炸雷轰隆一声,惨白的电光闪过他灰败的脸。爷爷走了。
后背那刚纹好的地方***辣地疼,肿起老高。我对着家里那面模糊不清的铜镜,
费力地扭着头看,只能看见大半片浓墨重彩的诡异图案——扭曲的符文缠绕着,
中间似乎是一口狰狞棺材的轮廓,但确实只完成了一半,像是被人从中劈开,
另一边是空白的皮肉。那纹路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邪气,看得人心慌意乱。我给爷爷收了尸,
依着他的吩咐,没找外人,自己给他刷了一副厚实的白棺。我没学他画棺的手艺,
自然不敢在内壁上画任何东西,只用墨斗仔仔细细地弹满了墨线。下葬的时候,
天气倒是放晴了,但村里来送葬的人,眼神都躲躲闪闪,看着我和爷爷那口白棺,
透着说不出的忌讳和恐惧。几个老人盯着我的后背,窃窃私语,被我目光一扫,
又赶紧低下头去。我知道,他们怕的,不光是爷爷,
可能还有我背上这半口鬼画符一样的棺材。爷爷头七过后,日子仿佛又恢复了平静。
只是我每晚睡觉,后背都针扎似的疼,还老是做噩梦,
梦见爷爷那双瞪得溜圆、充满恐惧的眼睛,梦见他在我耳边反复嘶吼那句话。
……等背上棺材纹全了,才能进山收尸……收什么尸?去哪收?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只觉得后背那半幅刺青,像是个活物,时不时就灼热一下,提醒着我它的存在。
直到昨天夜里。又是一场几十年不见的暴雨,天上跟漏了似的,雨水瓢泼般往下倒,
雷声电光闹腾了一整夜。村后头的乱葬岗——老坟坡,本来土就松,这些年没人打理,
哪经得住这么浇灌?天快亮的时候,轰隆隆一阵闷响,不是雷声,是山体塌方的动静。
雨歇了,村里人战战兢兢地出去一看,全都傻了眼。
老坟坡靠西边的一大片山体整个滑了下去,冲垮了坡下的干河沟,
泥石流裹着几十年来埋在那里的破棺材、烂尸骨,堆满了河滩。那景象,
简直像是地狱开了个口子。最瘆人的是,有十七口棺材,不知是年头不够还是木质太好,
竟然没完全散架,只是棺盖被冲掀开了,东倒西歪地斜插在泥浆里,或是半埋在乱石中。
每一口棺材里头,都隐约露出一截黑黢黢的朽烂物件——那是里头的死人。曝棺露天,
这是大凶之兆!老村长跺着脚,连忙招呼几个胆大的后生,准备上前去简单收拾一下,
好歹找个地方重新埋了,免得冲撞了啥,惹来祸事。我也跟着人群去了河滩。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土腥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腐木、败革的陈旧气味,闻之欲呕。
就在我们深一脚浅一脚靠近那些曝棺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十七口棺材,
棺盖都是朝上敞开的,内侧原本被棺盖遮挡的部分,此刻正对着天光。不知道是谁先发现的,
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惊叫:“那……那上面画的啥?!”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每一口棺材盖的内侧,都布满了暗红色的、狰狞无比的图案!
那颜色像是干涸了很久的血,又像是掺了血的朱砂,在陈旧发黑的木头上,显得格外刺眼。
那些图案扭曲、诡异,透着一股子邪气,光是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心底里直冒寒气。
而我,在看到那些图案的瞬间,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从头皮到脚底板炸开一片冰凉的麻!
那些用血画在十七口棺盖内侧的诡异纹样……我猛地扭头发疯似的看向周围的人,
想从他们脸上找到一丝印证。可他们只有恐惧和茫然,显然看不懂那是什么。但我认得!
我后背那半幅棺材刺青,夜夜针扎似的疼,我怎么会不认得!那十七口棺盖内侧的血画,
无论大小、形状、笔触、那扭曲的韵味……分明就是我背上那半口邪门棺材纹缺失的另一半!
严丝合缝!一模一样!爷爷掐着我手腕嘶吼的话,
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我耳边——“等背上这半口棺材纹全了!才能进山收尸!
”原来……他说的收尸……收的是这些尸?!河滩上的风阴冷刺骨,吹在我汗湿的后背上,
那半幅棺材纹身像是活了过来,一突一突地跳着疼,与那十七口棺盖上的血画隐隐呼应。
我死死盯着那些暴露在天光下的腐朽棺材和里面的尸骸,浑身冰冷,动弹不得。
爷爷……你到底给我留了个什么债啊……我僵在河滩上,泥浆没过脚踝,冰凉刺骨,
却远不及心头寒意。那十七口破棺,像十七张咧开的怪嘴,对着灰蒙蒙的天。
棺盖内壁那些暗红色的邪门图案,在我眼里扭曲、蠕动,几乎要挣脱木头,扑到我背上来!
周围的村民先是死寂,随即炸了锅。“妖……妖怪啊!”不知谁先带的头,
哭爹喊娘地往回跑,连滚带爬,像是身后有厉鬼索命。老村长胡子直抖,想拦,
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也只是重重一跺脚,被两个后生搀扶着,踉跄着退走。转眼间,
泥泞的河滩上,就剩我一个活人,对着十七口曝棺,还有里面那些黑乎乎的朽烂东西。
风更冷了,打着旋儿地吹,卷起河滩上的纸钱灰和潮湿的腥气。
我后背那半幅刺青灼烫得厉害,一阵阵发紧,像是被无形的线牵着,
要把我往那些棺材那边拽!爷爷临终前那双爆睁的、充满恐惧的眼睛又在我眼前晃。
“……纹不全……死都不能进山收尸……”收尸?收这些尸?我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这哪儿是收尸?这他妈是送死!可我动不了。不是吓的,是后背那玩意儿!
它像块通红的烙铁焊在我皮肉里,滚烫,沉重,钉死了我的双脚。那十七口棺盖上的血画,
在我眼里越来越清晰,甚至开始微微发光,与我的刺青一呼一吸地共鸣着。
冷汗顺着我的鬓角往下淌。不能这么耗下去!天眼看就要黑了,这地方……这地方邪性得紧!
我猛地一咬舌尖,剧痛和腥味让我暂时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逃!必须先离开这!
几乎是连滚带爬,我挣扎着从泥泞里拔出脚,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跑。
后背的灼热感如影随形,那十七幅血画像是刻在了我脑子里,挥之不去。跑回村口,
几乎虚脱。村子里死寂一片,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狗都不叫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恐慌。没人敢靠近我。偶尔有胆大的从门缝里看我一眼,那眼神,
跟看河滩上那些棺材里的东西没啥两样。我踉跄着撞开自家院门,反手死死插上门栓,
背靠着冰冷的木门大口喘气。安全了……暂时安全了……可这念头刚冒出来,
后背猛地一剧痛!像是被钢针狠狠扎了一下!“呃啊!”我痛哼出声,伸手往后摸。
指尖触到的皮肤滚烫,而且……那纹路的边缘,似乎凸起了一点点?我心里咯噔一下,
冲进屋里,费力地扭身,扯过那面模糊的铜镜照。镜子里,后背那半幅棺材纹依旧狰狞,
但就在那残缺的边缘处,靠近我腰侧的地方,竟然……竟然多了一丝极淡极细的红色痕迹!
像是一笔刚刚画上去的,还没完成的朱砂线,正正连接着那原本戛然而止的墨纹边缘!
我头皮瞬间炸开!这玩意儿……它自己在长?!“嗡”的一声,我脑子一片空白。
爷爷的话如同丧钟在耳边敲响。……等背上棺材纹全了……它正在自己变全!怎么变的?
是因为我看到了那些棺盖上的血画?还是因为……我靠近了那些棺材?
一股巨大的恐惧栓住了我。我猛地扯下挂在墙上的爷爷留下的旧蓑衣,胡乱罩在身上,
试图挡住那纹身,也挡住那无孔不入的寒意。不行,不能呆在家里!得去找人问问!老村长!
他年纪最大,一定知道些什么!我冲出家门,跑到村长家,拼命拍打门板。“村长!六爷!
开门!是我!”拍了半天,里面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门开了一条缝,
露出村长老婆一张惊惶的脸。
“娃……娃子……你快走吧……六爷他……他不见客……”她声音发抖,眼神躲闪。“婶子!
我就问一句话!老坟坡那些棺材,到底怎么回事?我爷爷他……”我急得要去推门。
门却从里面被顶死了。村长沙哑疲惫的声音从门后传来:“滚回去!
把你后背那鬼东西料理干净之前,别出来害人!
你爷爷造的孽……让他孙子担着吧……这就是命……”“啥孽?六爷!你说清楚!
”我疯了似的撞门。里面却再无声息。我又跑去拍了几家曾经和爷爷有点交情的老人的门,
无一例外,吃了个闭门羹。整个村子都把我当成了瘟神,隔离在外。绝望像冰冷的河水,
一点点淹没上来。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路过村口那棵老槐树时,
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从树后转了出来,吓了我一跳。是陈瘸子。村里以前的剃头匠,
后来疯了,整天胡言乱语,没人把他当回事。他凑近来,一张污糟的脸几乎贴到我鼻子上,
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咧开嘴,露出黄黑的牙,
嘿……画棺佬……画棺佬……给活人画了棺……就得给死人画完……”他猛地伸手戳我后背,
正好戳在那灼烫的纹身上!我痛得一缩。“线……线连上啦……”他眼神狂热又恐惧,
…不去……就得烂穿喽……从皮烂到骨头芯儿……嘿嘿……烂穿喽……”他疯疯癫癫地笑着,
蹦跳着跑开了。我站在原地,如坠冰窟。给活人画了棺……就得给死人画完?它们叫我?
我下意识地摸向后背,那丝新多出来的红痕,烫得吓人。夜幕彻底降了下来,四周漆黑一片,
只有风声呜咽,像是无数冤魂在哭嚎。我鬼使神差地,一步步又朝河滩方向走去。
脑子里只剩下陈瘸子那句诅咒般的话。不去……就得烂穿喽……河滩上,比白天更阴森。
月光被薄云遮着,朦朦胧胧,勉强照亮那些东倒西歪的棺材黑影,像一头头蛰伏的怪兽。
越是靠近,后背的灼烫感就越强,那丝红痕如同活物,在我皮下游走!我喘着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