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的梅雨季总来得缠绵,像砚台里磨开的墨,晕得整座城浸在湿软水汽里。平江路的青石板被雨浇得发亮,缝隙里的水洼映着白墙黛瓦垂落的雨丝,撑油纸伞的行人走过,木屐“嗒嗒”声混着茶馆飘出的评弹小调,成了雨季里最妥帖的背景音。
苏念蹲在“念花时”门槛边,正把最后一盆被雨打蔫的薄荷往屋里挪。浅杏色棉麻衬衫的袖口挽到小臂,手腕沾着泥点,额前碎发被汗水和水汽黏在皮肤上,透着几分狼狈。店里排气扇嗡嗡转着,却驱不散潮湿,墙角木花架上,几束洋桔梗滴着水,花瓣边缘已泛出淡褐——这是梅雨季最让她头疼的事,再好的花材也经不住连日湿闷。
“哗啦——”
头顶传来轻响,苏念猛地抬头,见天花板角落又渗出水渍,水珠顺着房梁滴落,正好砸在今早晾晒的干花上。那是准备做香薰瓶的薰衣草和小雏菊,昨天在院子晒得半干,今早怕下雨挪到窗边,还是没躲过漏雨。
“糟了。”她快步上前,小心挪动装干花的竹筛,可几滴浑浊雨水已打在薰衣草花穗上,浅紫花瓣晕开深色水痕,像被墨染过。指尖碰上去,花瓣软塌塌的,显然没法再用。
这家花店是三年前从外婆手里接的。外婆年轻时在平江路摆花摊,后来攒钱租下这小铺面。苏念从小在花店里长大,外婆总说“花是有灵气的,你对它好,它就会帮你留住好运气”。三年前外婆走后,她辞了市区写字楼的工作回来守店,不为赚钱,只觉得花店在,外婆的气息就在。
可老房子终究经不住岁月,每年梅雨季都漏雨。上个月刚请人修过屋顶,才半个月又渗水。苏念叹着气掏手机想联系维修师傅,指尖刚按到拨号键,却瞥见竹筛里的干花上,除了雨水痕迹,还沾着些白色粉末,像面粉又像细灰。
她皱着眉凑近看——粉末不是店里的,今早刚打扫过花架。而且粉末只沾在靠窗的干花上,窗户正对着隔壁的“珩堂”。
“珩堂”在平江路开了快两年,苏念从没和店主打过交道。那家店门总关着,只开一扇小窗,窗台上摆着盆修剪整齐的文竹,偶尔能看见里面的暖黄灯光,却少有人进出。她只听茶馆老板娘说,店主是个叫陆知珩的年轻男人,做古籍修复的,性格冷淡,不爱说话。
苏念走到窗边,推开条缝隙往外看。“珩堂”的小窗果然开着,窗沿上飘着些白色粉末,被风吹得往她这边来。火气一下子涌上来——干花本就被漏雨毁了一半,现在又被不明粉末弄脏,要是做成香薰有怪味,岂不是砸了“念花时”的招牌?
她顾不上擦汗,抓起竹筛就往隔壁走。“珩堂”的深棕色木门上,挂着块黑底金字匾额,“珩堂”二字清隽有力,透着书卷气。苏念深吸口气,抬手敲门,没反应;再用力敲,木门“笃笃”声在安静巷子里格外清晰。
半分钟后,门拉开一条缝。门后男人穿深灰色亚麻长衫,袖口扣到手腕,头发用木簪束在脑后,露出光洁额头。皮肤是常年不见光的冷白,五官轮廓深邃,瞳色偏深像浸墨的黑曜石,正淡淡看着她,不说话也不开门,隔着门缝透着疏离。
苏念被看得不自在,把竹筛往前递了递,语气急切:“你好,我是隔壁‘念花时’的,你看我这些干花,是不是你们店飘出的粉末弄脏的?这是做香薰用的,现在都没法用了。”
陆知珩的目光扫过干花,又落在她沾泥点的衬衫和凌乱头发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他没接话,转身进屋,留下苏念愣在门口——这人怎么既不回应也不让进?
正犹豫要不要跟进去,陆知珩拿着块白棉布走出来。他走到窗边擦了擦,棉布立刻沾了白粉末。“是滑石粉,”他声音轻得像雨滴落青石,带着清冷质感,“修复古籍时隔离纸张用的,刚才开窗通风,可能被风吹过去了。”
“滑石粉也不能飘到我店里啊!”苏念更气了,“你看我的干花,都没法卖了!你们做修复的,不知道这会影响别人吗?”
陆知珩动作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眶上——她是真在意这些干花,眼里除了生气还有委屈。沉默几秒后,他开口:“抱歉,是我没注意。这些干花多少钱,我赔给你。”
“不是钱的问题!”苏念脱口而出。这些干花是她攒了半个月的,薰衣草采自外婆曾种过的田,小雏菊摘于去年太湖边,每一朵都带着回忆,怎么能用钱衡量?她压下委屈,声音软了些:“我不要你赔钱,只希望你以后注意,别再让粉末飘过来。还有,你们的窗户能不能别对着我这边开?”
陆知珩没立刻回答,侧身让出门口:“你进来看看。”
苏念犹豫着走进屋,却被“珩堂”内部的景象打动。屋里飘着淡墨香与纸张气息,暖黄灯光照亮靠墙的书架,架上摆满线装古籍,书脊字迹虽模糊,却透着岁月厚重。中间红木工作台上铺着宣纸,摆着镊子、毛笔、浆糊、砚台,还有个装滑石粉的小瓷瓶。
工作台中央摊着本古籍,书页泛黄发脆,边缘多处破损,陆知珩刚才显然在修复它。苏念看着他用极细的毛笔,小心翼翼往破损处涂浆糊,动作轻柔得像抚摸易碎珍宝。
“这扇窗是店里唯一能通风的地方,”陆知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指着小窗,“关上的话,屋里湿气散不出去,古籍容易发霉。”顿了顿,他补充道,“我会在窗上装层纱网,以后不会再让粉末飘过去了。”
苏念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火气莫名消了大半。她刚才只想着自己的干花,却没考虑对方的处境——古籍修复本就是精细活,湿气是大敌。看着工作台上的旧古籍,她忽然想起外婆也有本类似的线装诗集,后来因受潮,书页都粘在了一起。
“对不起,”苏念不好意思地低头,手指绞着衬衫衣角,“刚才我太着急,没问清楚就冲你发脾气。”
陆知珩没说话,从抽屉里拿出个小盒子递给她。苏念打开,里面是瓶透明液体,还有张纸条,钢笔字写着:“薄荷精油,滴在水中擦花架,可防蛀防潮。”
“你的花架是木质的,梅雨季容易生虫,”陆知珩语气比刚才柔和,“这精油是我之前在云南买的,用着还行。”
苏念心里一暖,抬头想道谢,却看见他手腕上贴着创可贴,边缘渗着血丝。想起刚才他拿棉布的动作,该是修复时被工具划伤的。“你的手……”她指了指他的手腕。
陆知珩下意识拉了拉袖子遮住创可贴,轻描淡写:“没事,不小心划到的。”
苏念还想说什么,外面的雨忽然变大,雨点砸在瓦片上“噼里啪啦”响。她想起店里还没收拾好,急忙说:“我得回去了,谢谢你的精油。纱网的事,你要是没时间装,我可以帮你找师傅。”
陆知珩点了点头,送她到门口。苏念走到门边,忽然转身:“对了,我叫苏念,‘念花时’的苏念。”
陆知珩看着她,沉默几秒,缓缓开口:“陆知珩。”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交换名字。苏念站在门口,看着陆知珩转身回屋,木门轻关,只留门缝里的一点暖光。雨还在下,青石板水洼里,倒映着“念花时”和“珩堂”的招牌,一红一黑,一暖一冷,却在梅雨季里有了几分和谐。
回到花店,苏念先把薄荷精油小心收好,再收拾被弄脏的干花——挑出还能挽救的薰衣草放在通风处,又用干净布擦了花架。忙完后靠在门口看雨景,忽然觉得这梅雨季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隔壁“珩堂”的小窗还开着,陆知珩说的纱网,已经默默装了上去。苏念看着那层薄纱网,嘴角忍不住微扬——也许,这个梅雨季,会有不一样的故事开始。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茶馆飘来评弹小调,软糯吴侬语唱着“江南好,风景旧曾谙”。苏念低头看着手里的薄荷精油瓶,瓶身残留的清香,像春天最早开的花,带着点意外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