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在低垂的云层间翻滚,如同远古巨兽垂死的呜咽。
惨白的电光一次次照亮狭小的房间,将床上那具迅速失去最后生气的尸体、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的药粉尘霾,以及云烬剧烈颤抖的身影,定格成一幅幅扭曲诡异的剪影。
冷雨敲窗,淅淅沥沥,渐渐密集,最终连成一片轰鸣的雨幕,冲刷着屋瓦、街道,却冲刷不掉这室内的血腥与此刻焚心的疑惧。
“咔…咔咔……”怀中的命魂玉佩仍在持续不断地发出细微却尖锐的碎裂声,像有无数根冰冷的针,一下下扎进云烬的耳膜,扎进他几乎要爆裂开来的头颅。
那滚烫的温度透过衣料,灼烧着他的皮肤,仿佛握着的不是一块玉,而是一块从地狱深渊捞出的、燃烧的诅咒。
汐月……记忆里那张巧笑嫣然的脸,与现实中这冰冷碎裂的玉佩,形成无比残酷的对照,疯狂地撕扯着他的理智。
不是幻觉!
那绝不是死者临死前的怨念所能伪造的幻象!
那眼神,那语调,那枚钥匙……尤其是这玉佩的反应!
三年来,他像个行尸走肉,签下那该死的血契,成为“无赦”的刽子手,日复一日地穿梭于这些肮脏、血腥、非人的任务中,用麻木和机械的执行来压抑蚀骨的悲痛和无处宣泄的仇恨。
他以为这就是他唯一的宿命,用余生去偿还未能保护妹妹的罪孽,首至在某次任务中像眼前的这具尸体一样,无声无息地化为灰烬。
可原来……原来这一切,可能从一开始就是个谎言?
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将他牢牢困在其中的陷阱?
“无赦”……他们知道什么?
妹妹的死,难道……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愤怒猛地冲上喉咙,让他几乎要呕吐出来。
他死死咬着牙,齿根因过度用力而酸胀疼痛,口腔里弥漫开一股腥甜——是下唇被自己无意识咬破的味道。
不能乱!
绝对不能乱!
云烬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冰冷潮湿,混杂着雨水的土腥味和房间内残留的血腐与药粉气味,呛得他肺叶生疼。
但他强迫自己将这口浊气压下去,压入丹田,压住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狂躁和杀意。
“无赦”的规矩森严如铁。
每一次任务结束,必须立刻清除所有痕迹,并在规定时间内返回复命。
任何异常,任何延迟,都会引来监察使的无情核查。
那些黑袍遮面、气息如同深渊寒冰的监察使,他见过他们处理“违规”同僚的手段。
那绝不是死亡那么简单。
他现在不能暴露出一丝一毫的异常。
否则,不仅查不到真相,自己立刻就会步上这具尸体的后尘,甚至更惨。
行动!
必须立刻行动!
云烬的眼神重新凝聚起来,那死水般的平静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被强行压抑的冷静,像冰层下汹涌的暗流。
他扫视着房间,目光锐利如刀。
床上的尸体,周围清理过的痕迹,都没有问题。
问题只在于那段记忆,以及这枚玉佩。
而玉佩的异变,绝不能被“无赦”察觉。
他迅速从腰间一个不起眼的皮囊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瓶,拔开塞子,倒出几滴粘稠如蜜、却散发着极寒气息的液体。
这是他私下备着的“凝魂胶”,原本是用来紧急处理自身严重灵魂创伤的保命之物,极其珍贵。
此刻,他毫不犹豫地将这冰寒的胶液仔细地涂抹在正在碎裂发烫的玉佩表面。
滋——细微的声响中,一股极寒与那炽热猛烈交锋,玉佩表面瞬间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那惊人的热度被暂时压制下去,细微的碎裂声也戛然而止。
有效!
云烬不敢怠慢,又取出一张暗银色的、薄如蝉翼的符纸,迅速将暂时被封印的玉佩层层包裹。
符纸上的纹路微微一亮,随即隐没,将所有异常的气息彻底隔绝。
他小心翼翼地将包裹好的玉佩重新放入怀中贴身藏好,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那里,依旧能感受到一丝顽固的、冰冷的余温,以及符纸隔绝下那令人不安的死寂。
做完这一切,他才再次看向床上那具尸体。
尤其是尸体的头颅。
那段记忆……关于汐月的记忆……是从这里被抽取出来的。
这个死者,到底是谁?
他和汐月是什么关系?
他为什么会有那段记忆?
那枚青铜钥匙,又是什么?
无数的疑问在脑海中翻腾。
但他清楚,现场不能再留下任何额外的探查痕迹。
“无赦”只需要执刑人完成任务,不需要,也绝不允许执刑人有任何多余的好奇。
他最后一遍检查现场,确认所有“无赦”要求清理的痕迹都己抹除,包括他自己因震惊而撞翻木凳留下的那点微不足道的痕迹。
一切都恢复了那种彻底的、令人窒息的“干净”。
除了,他脑子里多出来的东西,和他怀里那块正在缓慢对抗封印、随时可能再次碎裂的玉佩。
雨下得更大了。
云烬拉上玄衣的兜帽,遮住冰冷的铁面具,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步入了倾盆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衣袍,沉重地贴在身上。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雨水汇成溪流,在青石板路的缝隙间汩汩流淌。
偶尔有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前方蜿蜒曲折、仿佛没有尽头的长巷。
他低着头,加快脚步,朝着“无赦”在此地的据点——一座不起眼的旧书斋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感觉踩在刀刃上。
怀中的玉佩像一块冰,又像一块炭,冷热交织,死死压着他的心跳。
妹妹的笑容,钥匙的铜锈,死者僵硬的灰败面孔,监察使冰冷的眼神……无数画面在他脑中疯狂闪回、交织。
他握紧了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痛让他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旧书斋的轮廓终于在雨幕中隐约可见,门口那两盏昏黄的灯笼在风中摇曳,像两只窥视着黑夜的、疲惫的眼睛。
云烬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将所有翻腾的情绪彻底压入心底最深处,只在眼底留下一片死寂的、符合执刑人身份的麻木。
他推开了书斋那扇同样吱呀作响的老旧木门。
门内,灯光昏暗,纸墨的陈腐气味弥漫。
柜台后,一个干瘦得像具骷髅的老者正就着油灯擦拭一枚墨玉镇纸,头也没抬,只用嘶哑得像砂纸摩擦的声音淡淡道:“丙字柒佰肆拾壹号任务,完成回执。”
云烬从怀中取出一块黑色的木牌,上面用朱砂写着对应的编号,无声地放在柜台上。
老者伸出鸡爪般干枯的手,拿起木牌,对着灯光瞥了一眼,然后扔进脚边一个燃着幽绿色火焰的铜盆里。
木牌瞬间化为一股青烟,消散无踪。
“嗯。”
老者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算是确认任务完成,流程无误。
他依旧没有看云烬一眼,仿佛眼前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工具。
云烬转身,准备像往常一样沉默地离开。
就在他的脚即将迈出门槛的刹那。
老者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般嘶哑平淡,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猝然劈落在云烬的背脊上。
“等等。”
云烬的脚步猛地顿住,全身的肌肉在玄衣下瞬间绷紧如铁。
雨水顺着他的衣角滴落,在脚下的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面具下的眼睛看向柜台后的老者。
老者终于抬起了头,一双浑浊得几乎看不到眼白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透着一股非人的冷漠。
他干瘪的嘴唇蠕动着,嘶声道:“上面刚传下来的命令,‘癸酉’序列,所有近期处理过的‘秽物’残留,尤其是与‘异常记忆载体’相关的,需要二次核查。”
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刺向云烬。
“你刚才处理的那个,‘东西’……没什么‘特别’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