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厚雪纷扬,猎猎寒风呼啸着刮过尸横遍野的峡谷。雪好大,冷得我的心都失去了温度。
我单膝跪在雪地上,腹部的伤口不断涌出温热,在雪地上晕开刺目的红。好疼好疼。我抬头。
面前是骑着高头大马,身穿银甲白袍的虞国主帅。我,最熟悉却又猜不透的人。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身后是黑压压的虞国大军,而我身边,是二十万庆国将士的尸骸。
血染梧山,何其惨烈!而此结局的罪魁祸首,是我!是我啊!“萧将军,
”高处那人的声音冷得像这塞外的风,再也不是我熟悉的那般温软,“别来无恙。
”我拄着剑站起身,冷笑着看他,笑得伤口撕裂般地疼:“别来无恙啊,凌云大将军。
”往昔。彼时,我是庆国的长胜大将军。三年前的一个冬日,我领兵在边陲与虞国斡旋多日,
凯旋而归,却在战场边缘的死人堆里,发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少年。我走过去查看。
那人浑身是血,胸前一道狰狞的伤口几乎要了他的命。我蹲下身,拂开他脸上的乱发,
露出一张苍白却难掩风华的脸。“是个伤民。”月华与我说。我探了探他的鼻息。“带回去。
”我站起身,看向身边的月华,吩咐道:“好生医治。”“这……将军……这不合道理。
”月华满脸仓惶,与我解释。我没有回答,月华也不敢再说。收拾完残局,我班师回朝,
一路颠簸。那人发着高烧,久久不醒。我原以为他活不了了,可当我回府时,
他却孱弱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初睁时锐利如鹰,
却在看清我的瞬间化作恰到好处的迷茫与脆弱。“这里是...”他声音沙哑,
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吸冷气。“庆国,镇北将军府。”我按住他,
“你伤得很重,莫要乱动。”他怔怔地看着我,良久,轻声道:“多谢。
”模样却是清俊而难以靠近。“叫什么名字。”我问。“赵弈。”他长得好看,很好看,
我不顾他的拒绝,将他留在了府上将养。于是本就不爱说话的他,开始抗拒我。可我喜欢他,
喜欢这个眉眼清俊的少年郎。我主动与他说话,哪怕他不回答我也不怨他。岁月。
赵弈的身体孱弱,常常整夜咳嗽。他的卧房就在我隔壁,夜里听他咳嗽,我总是于心不忍。
有一个雪夜,我被他的咳嗽声惊醒,思索良久,还是决定披衣起身去看他。推开门,
见他蜷缩在榻上,单薄的身子抖得厉害。“可是伤口又疼了?”我坐在榻边,
伸手探他额头的温度。他推开我的手,摇摇头,却又一阵剧烈咳嗽。夜里冷,
我看他屋里炭火早烧过了,又出去为他添了一些。他看着我所做的一切,
也只是冷冷回了一句“多谢”。终于,他见我没有想走的意思,
脸上有些不悦:“将军请回吧,天不早了。”“我就在此守着。”我说。那夜我守在他榻前,
直到他沉沉睡去。月光透过窗纸,洒在他安静的睡颜上。我看着他的脸,有些不自觉地伸手,
轻轻拂开他额前的一缕碎发。赵弈渐渐好起来,能在院中走动了。他请辞了好几次,
我都拒绝了。可日子久了,他与我的关系竟有了些缓和。他开始与我说话,会对我笑,有时,
甚至会主动关心我。开春了,天气回暖了。他请辞了好几次,我都拒绝了。
将军府的白梅开了。我在白梅下练剑,他看见我,于是搬来了琴,坐在梅树下弹起来。
剑风扫过,花瓣纷纷扬扬落下,洒在他月白的衣袍上。有时我会故意使坏,剑尖轻挑,
将梅花瓣扫向他那边。他却看透了似的,不躲不避,任由花瓣落满琴弦,
唇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笑什么?”我顺势问他。他抬手拂去琴弦上的花瓣,
轻声道:“想起一句诗:'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我大大咧咧地在他身边坐下:“我只懂舞枪弄棒,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诗句。
你念的都是什么意思?”他便耐心解释给我听,说那诗写的是美人歌舞直到月沉西山,
桃花扇下的风也仿佛被歌声尽数带走。我听得入神,忽然问:“那你看我舞剑,
可比得上美人歌舞?”他抬眼看我,眸光深深:“将军舞剑,胜过万千歌舞。”我心中一跳,
竟不敢再看他眼睛。那一日,我开心了许久。其实,我读过书的,我也懂那诗句的意思。
赵弈的字极好,清峻挺拔,自有风骨。为了与他多接触,我便常借口字丑,
让他替我抄写兵书。他抄书时,我就在一旁擦拭佩剑。有时我会偷偷看他,
见他垂眸书写的侧脸,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阴影,神情专注得让人心动。有一回他抄到一半,
忽然抬头问我:“这一句'兵者诡道也',将军如何理解?”我擦剑的手一顿,
随口道:“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讲什么光明正大?”他若有所思,
良久轻声道:“若是至亲之人之间,也要行诡道吗?”我抬头看他,恰与他目光相撞。
那一刻,我几乎要以为他话中有话。“至亲之人,自然以诚相待。”我缓缓道,
目光不曾从他脸上移开半分。他垂下眼眸,继续抄写,耳尖却微微泛红。我收了剑,
走到他身侧。“你走吧。”这是我想了无数个夜晚才做出的决定。闻言,他却抬头看我,
目中含笑:“你舍得吗?”见我愣住,他又笑道:“我舍不得。”于是,他留在了我的府邸。
赵弈擅厨,尤其会做一道梅花羹。将初绽的白梅摘下,与糯米同煮,再加入蜂蜜和枸杞,
清香甜润。第一个冬日,他身体好些了,便亲自下厨为我做这道羹。我从军营回来,
见他站在小厨房的灶台前,月白的衣袖挽起,露出清瘦的手腕。“将军回来了。
”他回头对我浅浅一笑,“今日天寒,喝碗羹暖暖身子。”那碗羹香甜可口,
我一连喝了三碗。他坐在对面,眼中含着浅浅笑意:“将军喜欢便好。”自那以后,
每到大雪天,他总会为我做梅花羹。有时我军务繁忙,回府已是深夜,却见房中灯还亮着,
小炉上温着一碗羹。“以后不必等我,”我有次对他说,“你自己先歇息便是。”他摇摇头,
轻声道:“将军未归,我睡不着。”那一刻,我几乎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只想永远这样过下去。太美好了。赵弈无聊时会读书,总是在屋里一坐就是一整日。
有一个雨夜,我入朝议事,深夜才归。回府时已是子时,发现书房灯还亮着。我顿时有些恼,
推门进去,见他慌忙将手中的卷宗放回原位,脸上带着一丝窘迫。
“我有没有说过不许任何人进我的书房?”我当即朝他发难。
“对……对不起……”他红了脸,几乎要哭出来:“我……只是想找些书籍消遣一下。
”想了想,他整日也没个去处,索性也原谅了他。“这么晚还不睡?”我转变了态度,
低声问。他耳尖泛红,低声说:“这就去睡了。”我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那夜我独自坐在书房,摩挲着他刚才可能碰过的地方,直到天明。入夏了,也是赵弈的生辰。
我特意从京城最好的绣坊定制了一件月白长袍,衣襟上用银线绣着细密的云纹。
他接过衣袍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将军如何知道今日是我...”我故意不答,
只催促他试穿。他换上后,果然合身得很,衬得他越发清俊出尘。“可惜没有铜镜。
”他轻声说。我便走到他面前,仔细为他整理衣襟,然后看着他的眼睛说:“不必铜镜,
我看得到。很好看。”他怔怔地看着我,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却只是低声道:“多谢将军。
”那夜他弹琴给我听,是一曲《梅花三弄》。琴声淙淙,如泣如诉,我听得入神,
竟没察觉曲中离别的意味。虞国再次来犯的消息传来时,赵弈正在为我熬药。
我站在廊下看他忙碌的背影,忽然问:“若我此次出征回不来,你可会想我?
”他盛药的手微微一颤,药汁洒出来些许。“将军天下无双,定会凯旋。”他将药碗递给我,
目光闪烁。我没有接药,反而握住他的手腕:“若我回不来,你就离开将军府,去江南吧。
那里暖和,对你的身子好。”他猛地抬头,眼中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快得让我抓不住。
不多时我领兵出征,他站在城墙上送我。风吹起他雪白的衣袂,他是那样清瘦那样羸弱,
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归去。我最后望他一眼,决绝地拨转马头。我知道,该来的总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