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的日子,像一个被精心包装的节日。
护士脸上挂着得意的微笑给我做最后的检查,表情像是从同一条生产线出来的。
这小半年的生活,让我感觉像一条被人随意摆弄的,砧板上的肉。
实际也差不多,大大小小各种手术、理疗,我的每块骨头都被研究清楚了。
所以我开始有些反感别人的触碰了,除了MJ。
大概是那个拥抱的原因,我能察觉到自己有多依赖他。
感觉怎么样,Lunthicha?”
父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今天穿了一套格外正式的深灰色西装,领带系得一丝不苟,像是在出席某个盛大的仪式。
“还好。”
我简单地回答,声音比之前清亮了一些,但依旧带着疏离。
我身上穿着MJ带来的新衣服——一条质地柔软、剪裁合体的米白色连衣裙,触感陌生而昂贵。
车队无声地滑行在曼谷繁华的街道上。
车窗隔绝了外面的喧嚣,车内是令人窒息的寂静和淡淡的皮革与香氛混合的味道。
我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摩天大楼、奢华的购物中心、绿意盎然的公园……这些景象,曾经只属于杂货铺电视机里的另一个世界。
而现在,它们正成为我“回家”路上的背景板。
孔堤区那狭窄拥挤的巷道、斑驳的墙壁、污水河畔的棚屋……像一幅褪色的旧照片,被强行按进了色彩过于鲜艳的油画里,格格不入。
车子驶离喧嚣的市中心,进入一片宁静得近乎不真实的区域。
绿荫如盖,道路宽阔整洁,两旁是高耸的围墙和紧闭的雕花铁门,每一扇门后都隐藏着一个普通人无法想象的世界。
最终,车队在一扇最为宏伟的黑色雕花大门前停下。
门缓缓自动开启,露出里面一条长长的、绿树掩映的私家车道。
我一路上都紧紧抓着MJ的手,纤长有力,像一根暂时的锚。
牢牢牵扯住我飘忽的灵魂。
脚踩上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时,我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父亲站在我另一侧,眼神充满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欢迎回家,Lunthicha小姐。”
为首的管家是一位头发花白、神情严肃的老人,他带领着众人躬身行礼,声音整齐划一,带着无可挑剔的恭敬。
“Lunthicha小姐”……这个称呼像一根细针,刺入我的耳膜。
我僵硬地点了点头,喉咙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
MJ轻轻捏了捏我的手臂,低声道:“别紧张。”
穿过宽阔得能跑马的门厅,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高耸的天花板上悬挂着璀璨夺目的水晶吊灯,脚下是繁复精美的波斯地毯,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花香和一种……属于巨大、空旷空间的独特气味。
墙上挂着大幅的油画,精美的古董陈列在壁龛里。
这一切都精致、奢华。
“你的房间在二楼,是妈妈之前设计的,最近又根据你的喜好做了一些调。”
MJ引着我走向旋转楼梯。
楼梯的扶手是温润的红木。
我扶着它,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光滑。
二楼走廊的尽头,一扇***的白色雕花木门敞开着。
父亲和MJ停在了门口,示意我自己进去。
房间很大,大到空旷。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一个宽敞的阳台,正对着花园里那片最显眼、开得最盛的花圃。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来,照亮了房间中央那张西柱床。
床边是一个精致的白色梳妆台,上面摆放着各种我不认识的瓶瓶罐罐。
靠墙的一面是巨大的步入式衣帽间,里面己经挂满了崭新的、带着吊牌的衣物。
像完成一个仪式般的,我踏上柔软的地毯,亲手打开崭新世界的“门”。
作为Lunthicha Dusita Jarustiwa的生活并不简单,尽管父亲对我的要求相较于同样家庭的其他孩子己经非常低了,但我的姓氏是Jarustiwa。
我的回家的前几个月生活非常充实,充实得有点过头了。
除了身体上的修复和调理,就是数不清的各种课程。
我必须要抓紧时间加入到社交圈里,相关的媒体报道甚至早就写好了,只是一首被压着。
阳光透过落地窗,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老师耐心地纠正着我的指法,她的声音温和,却让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
那些优雅的音符离我如此遥远。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越过精心修剪的草坪和花圃,望向那高耸的围墙。
墙外是什么?
是车水马龙?
是寻常巷陌?
还是……孔堤区那带着烟火气和苦难的、真实而混乱的世界?
我坐在这价值不菲的钢琴前,穿着昂贵的衣裙,被教导着成为“Lunthicha Dusita JarustiwaLunthicha小姐?”
老师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我们再来一次这一小节?”
我深吸一口气,指尖重新按上冰凉的琴键。
作为Jarustiwa的生活,就是一场没有剧本、却要求完美演出的盛大戏剧。
而我,这个被命运强行推上舞台的主角,还在后台慌乱地寻找着自己的戏服和台词,台下早己座无虚席。
“Lunthicha,放轻松。”
MJ试图安慰我,在我又一次在礼仪课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盯着窗外发呆时。
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梳妆台冰冷的边缘,“对我来说,感觉像是……被塞进一个高速运转的机器里,每个齿轮都要求我严丝合缝。”
我指了指桌上摊开的历史笔记和礼仪要点,“这些,还有外面那些人看我的眼神……都提醒着我,我不是Nattha了。
可Lunthicha……她像个影子,我抓不住她。”
MJ沉默了一下,走进来,“没有人要抹掉Nattha。”
他的声音低沉而认真,“你是Lunthicha,但那些经历,那些坚韧,都是你的一部分,是这个家族……或者说,是我和爸爸,从未拥有也无法理解的财富。
它们让你独一无二。”
“独一无二?”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在这个世界里,‘独一无二’往往意味着‘不合群’。”
我想起礼仪老师微微蹙起的眉头。
“那就让它不合群。”
MJ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叛逆的坚定,“Jarustiwa家够强大了,不需要一个完美的瓷娃娃去点缀。
我们需要的是你,真实的你。
爸爸……他只是太害怕再失去,所以想给你他能想到的最好的一切,包括尽快融入这个‘安全’的圈子。
但他也在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