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懋饭店的电梯像口精致的棺材。
沈静姝盯着铜质指针缓缓指向七楼，指节在珍珠手包里攥得发白——那里藏着一把勃朗宁和微型相机。
电梯工好奇地瞥了眼这位戴墨镜的摩登女郎，她身上的香水味盖不住淡淡的硝烟气息。
703房门虚掩着。
沈静姝闪身而入时，留声机正放着德彪西的《月光》。
程厉川背对着她站在窗前，西装取代了军装，却掩不住肩膀的军人线条。
黄浦江的灯火在他轮廓上镀了层金边。
"发报机呢？
"他没有转身。
沈静姝将手包放在茶几上，金属与玻璃相碰发出脆响："督军约我来，就为这个？
"程厉川突然旋开壁灯。
刺目光线下，沈静姝这才发现角落里捆着个人——日本领事馆的武官山口，嘴里塞着布团，额头汩汩流血。
"三小时前，"程厉川用枪管挑起山口的下巴，"这位太君在十六铺码头接收了赵明德提供的二十名共党情报员住址。
"他踢开脚边的牛皮纸袋，照片像黑蝴蝶般散落，"你认识他们。
"照片上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沈静姝认出其中有个扎红头绳的姑娘——上周还在霞飞路给她递过情报的小交通员。
她喉咙发紧，却听见自己异常平静的声音："督军这是唱哪出？
"程厉川突然拽过她手腕按在墙上，西装袖口露出里面的军装衬衣。
他的呼吸喷在她耳际："看仔细，沈小姐。
英国人要把引渡条款塞进《南京条约》续约里。
"他甩出一份烫金文件，"签字后，租界内抓获的革命者将首接押送香港军事法庭。
"沈静姝的瞳孔骤然收缩。
文件上英国领事馆的火漆印还在闪光，而程厉川的拇指正按在签字处——那里空着。
"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程厉川松开她，从酒柜取出白兰地。
琥珀色液体在杯中摇晃时，他说了句让沈静姝血液凝固的话："因为我要你亲手把这份文件发回你们延安总部。
"窗外传来汽笛长鸣。
沈静姝的指尖悄悄滑向手包，却见程厉川突然举枪——子弹擦着她耳畔击中墙壁。
山口武官闷哼一声，手中的匕首当啷落地。
"抱歉。
"程厉川吹散枪口青烟，"我忘了说，山口君除了是武官，还是东京特高课的王牌杀手。
"他踢了踢昏迷的日本人，"现在，拍照吧。
相机在珍珠手包夹层，对不对？
"沈静姝的后背渗出冷汗。
这个男人像能透视般洞悉她每个举动。
当她用颤抖的手指取出微型相机时，程厉川甚至体贴地调整了台灯角度。
"条款第七项，"他指着密密麻麻的英文，"注意看小字部分——允许外国军舰在长江任意口岸搜查可疑船只。
"他的冷笑让沈静姝如坠冰窟，"这意味着你们从苏联获取药品的航道......""你究竟站在哪边？
"沈静姝按下快门时忍不住质问。
程厉川没有回答。
他收好文件，突然扯开山口衣领——一个蛇形刺青盘踞在锁骨处。
"记住这个标记，"他声音低沉，"日本梅机关的特务都有。
最近出现在你父亲商会的那位钢琴教师脖子上......"话音未落，走廊传来杂沓脚步声。
程厉川脸色骤变，一把将沈静姝推进浴室："赵明德带人来了！
从服务梯走！
"门被撞开的瞬间，沈静姝从门缝看见程厉川抡起酒瓶砸在自己额角，鲜血顿时模糊了半边脸。
他对着冲进来的赵明德怒吼："共党女间谍打伤我和山口先生！
立刻封锁饭店！
"沈静姝在服务通道狂奔时，远处传来刺耳的警哨声。
她摸到相机还在胸前——这份情报必须立刻传回组织。
但当她冲出后巷时，霞飞路方向腾起的浓烟让她心脏停跳——那是林医生诊所的位置。
诊所己成火海。
沈静姝混在围观人群里，看见焦黑的尸体被抬出时还保持着销毁文件的姿势。
周默的眼镜片熔化了半边，镜腿上刻着"真理永存"的字样清晰可见。
"听说搜出不少共党文件。
"身旁的黄包车夫嘀咕，"有个档案袋写着沈家大小姐的名字......"沈静姝眼前发黑。
那是记录她十二岁那年被法国神父性侵的医疗档案，正是这段经历让她在巴黎留学时接触了共产主义。
如今这份屈辱的证明，可能正被送往程厉川的办公桌。
暴雨倾盆而下时，沈静姝回到了沈公馆。
藏书楼里，她撬开《红楼梦》善本后的暗格——父亲曾说这里藏着家族最珍贵的秘密。
泛黄的信笺滑落出来，落款是"守常"二字。
"守常先生......李大钊？
"沈静姝双腿发软。
这些1921年的信件显示，她父亲竟是中共最早的资助人之一！
信中提及"静姝年幼，将来可赴法接受进步教育"，字里行间都是对她人生的精心安排。
雷声炸响。
沈静姝突然听见藏书楼门轴转动声。
她迅速藏好信件，银钗己滑入掌心——却见浑身湿透的程厉川立在门口，手里拿着那个染血的档案袋。
"赵明德带着这个去找日本人了。
"他的军靴在地板上留下血水脚印，"我截住了他。
"沈静姝的银钗抵住他咽喉："为什么帮我？
"暴雨拍打着百年古宅的窗棂。
程厉川任钗尖刺破皮肤，从怀中掏出一枚生锈的少先队徽章："1925年五卅惨案，有个资本家小姐给***学生送水，被英国巡捕打伤。
"他解开领口，锁骨处露出弧形疤痕，"她包扎用的手帕，绣着夜莺。
"沈静姝的钗当啷落地。
那年她十六岁，第一次违背父亲禁令走上街头。
记忆里满身是血的少年面容，竟与眼前军阀重叠。
"明天正午，"程厉川突然退后一步恢复冷峻，"赵明德会在西行仓库与日本人交易完整名单。
"他递过一把柯尔特手枪，"你比我更适合处理叛徒。
""你究竟——""军阀？
刽子手？
"程厉川苦笑，"不，沈小姐，我只是个看清了游戏规则的人。
"他转身走入雨幕，"顺便说，你父亲比我更早认识守常先生。
"次日《申报》头版刊登了两则新闻：沪军副官赵明德因通敌罪被程厉川亲自枪决；英国领事馆宣布暂缓签署《引渡条款补充协议》。
角落里还有条小消息：霞飞路诊所火灾遇难者周默医师的追悼会，将于明日在天主堂举行。
沈静姝在梳妆台前戴上珍珠耳环，镜中映出身穿黑色旗袍的淑女，以及床上摊开的柯尔特手枪。
小翠慌张跑来："小姐，程督军派人送来请柬，说华懋饭店的舞会......""回话，我会准时到场。
"沈静姝将父亲的信与李大钊合影锁进暗格，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把我那方绣夜莺的手帕找出来。
"窗外，初夏的阳光刺破了连日的阴云。
而沈静姝知道，真正的暴风雨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