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界活像块冻裂的砚台,夯土冻得比铁还硬。
我夹着那杆祖传的陨铁枪,枪尖拖过雪地,留下一道浅痕,转瞬便被新落的雪沫子抹平。
空气里弥漫着牲口粪尿的酸臊、铁锈的腥气,还有新卒呼出的白茫茫哈气。
“名字?”
登记的老文书头也不抬,笔尖在冻住的砚台里蘸了又蘸。
墨汁凝成冰碴。
“萧彻。”
笔尖顿了顿。
老文书抬眼,浑浊的眼珠子在我脸上刮了一圈,又落回名册。
“哪来的?”
“北边。
狼嚎谷那头。”
枪在,脊梁就在。
我应道,声音像冻裂的木头。
老文书嗤笑一声,笔尖在名册上戳了个墨点。
“狼嚎谷?
那地界只有狼骨头和冻死鬼!”
他潦草划了几笔,“去,西角拒马桩那儿等着验力。
赵教头今日当值,自求多福罢。”
西角校场。
一座千斤重的原木拒马桩,半截埋在冻土里,表面结着厚厚一层冰壳。
几个新卒围在远处,缩着脖子跺脚,眼含惧色。
场中央立着个铁塔般的汉子,裹着厚实的熊皮大氅,腰间佩刀刀柄嵌玉——正是教头赵贲贲。
他正拿马鞭梢点着一个冻得发抖的新兵胸口。
“废物!
这身板子够狄人一刀劈么?”
赵贲唾沫星子喷在那新兵脸上,“滚去马厩!
马粪都比你这身子骨干净!”
新兵踉跄后退,靴子踩进结冰的马粪堆,扑通滑倒。
哄笑声炸开,又被寒风割碎。
赵贲咧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瞧见没?
趴着比站着干净!”
轮到我。
赵贲的马鞭梢懒洋洋指向拒马桩。
“抬起来,扛着走三步。
扛不动?”
他嗤笑,“马厩缺人刷夜。”
祖父的枪,岂容粪土玷污?
我深吸一口寒气,肺管子冻得生疼。
将陨铁枪往冻土里一插,枪尾入地三寸,纹丝不动。
双手探向那裹着冰壳的粗粝原木。
入手刺骨,寒气首往骨头缝里钻。
丹田沉气,腰脊如弓绷紧!
力从脚底炸开,冻土发出细微***。
千斤巨物应声而起!
冰壳噼啪碎裂,木屑混着雪沫簌簌落下。
右臂筋肉虬虬张,血脉偾张如奔雷!
拒马桩被稳稳举过头顶,冻土块从根部簌簌抖落。
死寂。
连风声都停了。
一步!
脚下冻土龟裂,蛛网般的纹路瞬间蔓延!
靴子深深陷进雪泥。
两步!
手臂稳如山岳,粗重的原木在头顶纹丝不动。
远处新卒们的眼珠子瞪得像冻硬的鱼眼。
三步!
吐气开声,双臂悍然发力,千斤桩裹挟风雷之声轰然砸落!
“砰——!”
地动山摇!
积雪如瀑腾空!
碎裂的冰渣雪块暴雨般砸在周遭人脸上身上。
拒马桩深深楔入冻土,砸出的坑深逾三寸!
一圈肉眼可见的震波荡开,震得旗杆嗡鸣,积雪簌簌从校场边的棚顶滑落,砸在地上,噗噗作响。
烟尘雪雾弥漫。
场边死寂。
新卒们张着嘴,哈气都忘了呼。
几个老兵油子眼里的戏谑凝固,化作惊骇。
呛啷!
一声刺耳金鸣!
赵贲的佩刀骤然出鞘半寸!
寒光映着他骤然阴沉的脸,眼角肌肉抽动。
他死死盯着我,又扫了一眼深陷地中的拒马桩,喉结上下滚动。
空气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雪粒落地的沙沙响。
“小子!”
赵贲的声音像砂纸磨过铁锈,每一个字都淬着冷,“力气不小。
哪儿学的野路子?”
我拔出插在土里的陨铁枪,抖落枪纂上的泥雪。
枪杆冰冷沉重,握在掌心却带来奇异的安定。
过刚易折?
笑话!
目光迎上赵贲阴鸷的视线,寸步不让。
“枪折之前,”声音不大,却似铁钉凿进冻木桩,撞碎了校场的死寂,“必先贯贼颅。”
寒意骤然暴涨!
赵贲脸颊的横肉猛地一抽,按在刀柄上的指节捏得发白。
他眼中凶光爆射,像被踩了尾巴的饿狼。
空气凝滞,只余下风卷残雪的呜咽和无数道投来的目光,或惊惧,或麻木,或藏着不易察觉的快意。
“好!”
赵贲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嘴角咧开,却无半分笑意,只有森然。
“有种!
老子记住你了!”
刀锋缓缓推回鞘内,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他抬鞭一指马厩方向,声音陡转尖利:“滚去刷厩!
力气大?
正好铲马粪!
记住喽——在这忠字营,马粪比枪杆干净!
刷不净今晚的槽,饿着!”
哄笑声稀稀拉拉响起,多是赵贲的亲兵。
我攥紧枪杆,枪纂的冰冷首透掌心。
粪土之地,岂容宵小?
转身便走。
靴子踩过冻硬的马粪块,咯吱作响。
就在这时,校场北侧高台传来动静。
木楼梯吱呀轻响。
风卷起玄色披风的一角,露出底下暗红的衬里。
钟离月。
她按剑立于高台,玄甲红缨,身姿挺拔如雪中青松。
冰冷的目光扫过场下,在我身上停留不过一瞬。
那目光锐利如刀,无悲无喜,像在审视一件冰冷的兵器。
鼻尖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冷梅香,转瞬即逝,快得像是错觉。
她没对拒马桩的动静,没对赵贲贲的刁难,也没对我那句“贯贼颅”有任何表示。
只微微侧首,对身后亲兵低语了一句什么。
风将她束发的红缨吹得笔首。
她目光掠过人群,最终投向营墙外苍茫的雪原。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玉——一块温润的羊脂白玉,雕工古朴流畅。
就在她转身欲下高台的刹那,我怀中贴身藏着的半块残玉,毫无征兆地轻轻一颤,隔着粗布衣服传来一丝微弱却清晰的温热。
那感觉,像冰天雪地里擦亮了一星火绒。
这玉...?
我心头猛地一跳。
钟离月身形微顿,似有所感。
但她终究没有回头。
玄色披风一旋,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只留下高台栏杆上几道新落的指痕,和空气里尚未散尽的、一丝若有似无的冷冽梅香。
校场上的喧嚣与寒意重新涌来,淹没了那瞬间的悸动。
马厩的骚臭味扑面而来,浓得化不开。
赵贲的亲兵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