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的闭馆音乐在下午五点准时响起,像一串被拉长的叹息,漫过汉白玉台阶,漫过玻璃穹顶下的光影。
叶微澜站在“丝路遗珍”展厅的出口,看着最后一批游客恋恋不舍地离开,老李正踮着脚给唐三彩马罩上防尘布,嘴里念叨着:“今天那面铜镜前总围着人,奇了怪了,以前在库房搁了十年都没人问。”
阿澜没接话,指尖还残留着玻璃的凉意。
那股来自铜镜的悸动像藤蔓,从下午缠到现在,越收越紧。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一种微弱的嗡鸣,藏在展厅的寂静里,只有她能捕捉到——像春蚕啃食桑叶,又像琴弦在暗处轻轻震颤。
“阿澜,锁门了啊,你磨蹭啥呢?”
老李己经背起包走到门口,钥匙串在手里叮当作响。
“来了!”
她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展厅深处。
暗紫色丝绒衬着那面菱花铜镜,在渐暗的光线里泛着幽微的光,像一只蛰伏的眼睛。
鬼使神差地,她对老李说:“李哥,我忘把展柜的防尘罩盖好了,你先走吧,我弄完就锁门。”
老李摆摆手:“行,记得锁两道,最近治安不太平。”
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厚重的木门“咔哒”一声落锁。
整个展厅瞬间被抛入巨大的寂静,只有中央空调的出风口还在送着微弱的风,吹动了角落的防尘布一角。
叶微澜的心跳开始加速。
她知道自己在做一件疯狂的事——触碰文物,还是未经允许的私自动用。
但那股吸引力太强了,像有个声音在耳边低语:“碰一下,就一下。”
她走到展柜前,手指在玻璃上摸索着锁扣。
这是老式的机械锁,钥匙就挂在旁边的管理柜里。
她曾帮保管员取过东西,记得钥匙的位置。
冰凉的铜钥匙***锁孔,转动时发出干涩的“咔啦”声,在空旷的展厅里格外清晰。
玻璃柜门被轻轻推开,一股混合着尘土与金属氧化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是时间的味道,陈旧,却带着某种鲜活的张力。
她从旁边的工具盒里取出一双白色的棉质手套,指尖穿过手套时,连布料的纹路都清晰可辨——她在害怕,怕这层阻隔依旧挡不住那汹涌的共感。
铜镜就躺在丝绒里,比隔着玻璃看时更显古朴。
菱花形的边缘磨损了几处,露出底下青黑色的铜胎,缠枝葡萄纹的凹槽里积着细密的灰,像蒙着一层薄纱的往事。
她深吸一口气,戴着手套的指尖缓缓落下,轻轻触在了镜面中央。
没有预想中的剧痛,只有一片温润的凉。
阿澜松了口气,正要收回手,异变陡生——镜面突然泛起涟漪,像被投入石子的静水。
那些蒙着的铜绿瞬间褪去,露出光洁如银的镜背,竟清晰地映出了她的脸。
可下一秒,镜中的影像就扭曲了,她的脸在波纹中碎成无数片,重组出陌生的景象——不是博物馆的穹顶,是灰蒙蒙的天空,低低地压在头顶,飘着带着铁锈味的雨丝。
耳边炸响震耳欲聋的呐喊,不是人声,是金铁交鸣的锐响,是战马嘶鸣的狂躁,是钝器劈开骨头的闷响。
她猛地低头,发现自己穿着一身厚重的铠甲,玄色的甲片上溅满了暗红的血点,冰冷的金属贴着脖颈,磨得皮肤生疼。
脚下是泥泞的土地,混着血和雨水,踩上去黏腻湿滑,每一步都像要陷进地狱。
“杀!!”
一声暴喝在耳边炸开,她下意识地抬头,看见无数穿着铁甲的士兵正冲向一座城池。
城墙是夯土的,被炮火轰开了一道缺口,露出后面摇摇欲坠的城楼。
城楼的匾额在硝烟中若隐若现,写着三个苍劲的大字——碎叶城。
叶微澜的心脏骤然缩紧。
碎叶城!
唐代安西西镇之一,丝绸之路上的重镇,传说中诗仙李白的出生地!
她竟“站”在了这里?
不等她反应,一支羽箭擦着她的耳畔飞过,钉在身后的断戟上,箭尾还在嗡嗡震颤。
她吓得浑身僵硬,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并不受控制——这具“身体”正握着一柄长戟,嘶吼着冲向缺口,动作熟练得像演练过千百次。
“守住缺口!
别让胡狗冲进来!”
旁边一个满脸血污的士兵吼道,他的头盔掉了,露出被削掉半截的耳朵,血顺着下颌线往下滴。
胡狗?
是指当时的突厥骑兵吗?
阿澜的脑子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历史课本上的知识与眼前的血腥景象疯狂交织。
她看到那些“胡兵”穿着翻领的皮袍,骑着高头大马,弯刀在雨幕中划出惨白的光,每一次挥砍都伴随着凄厉的惨叫。
这不是幻觉。
疼痛太真实了——手臂被流矢擦伤的灼痛,铠甲被钝器砸中的闷痛,甚至连雨水灌进甲胄缝隙的冰冷,都清晰得让她发抖。
这是“共感”的极致,她不仅感知到了情绪,还完全代入了这具身体的感官。
“援军呢?!
安西都护府的援军怎么还没来?”
有人在哭喊,声音里满是绝望。
碎叶城孤悬西域,常年受突厥、吐蕃袭扰,唐代开元年间虽有重兵驻守,却也时常面临孤立无援的境地……阿澜的历史知识在此时疯狂运转,可这知识救不了任何人。
她看见身边的士兵一个个倒下,有的被马踏成肉泥,有的被弯刀割开喉咙,鲜血混着雨水汇成溪流,漫过她的战靴。
突然,一股巨大的推力从背后传来,她踉跄着冲到缺口中央。
抬头的瞬间,她看见一柄长枪带着寒光刺来,枪尖锋利如冰,首指她的胸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慢了。
她能看清枪杆上缠绕的红缨,能看清持枪者眼中的狠戾,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浓重的羊膻味。
她想躲,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冰冷的金属越来越近——“噗嗤!”
长枪贯穿胸膛的声音闷得像撕布。
剧痛瞬间席卷了全身,不是幻觉,是真真切切的、心脏被撕裂的痛感。
她低头,看见枪尖从后背穿出,带着滚烫的血,滴落在泥泞里,绽开一朵朵刺目的红。
“呃……”她想喊,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血沫从嘴角涌出,糊住了视线。
“不——!”
一声悲吼炸响在耳边,震得她耳膜生疼。
那声音太近了,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惜,像岩浆一样滚烫。
她艰难地转头,看见一个穿着明光铠的身影冲破厮杀的人群,向她奔来。
那人的脸被头盔护面挡住,只能看见一双眼睛,赤红如血,盛满了她看不懂的疯狂与绝望。
“护住心脉!”
他嘶吼着,声音在风雨中颤抖,“碎片不能落于——”后面的话被更猛烈的厮杀声吞没了。
一支冷箭射中了他的肩胛,他踉跄了一下,却依旧疯了一样冲过来,手中的横刀劈翻了持枪的胡兵。
阿澜的视线开始模糊,胸口的剧痛让她无法呼吸。
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在快速抽离,像被狂风卷走的沙粒。
弥留之际,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胸前——那柄贯穿身体的长枪枪缨旁,挂着一枚小小的物件,在血雨中闪着微光。
是一面镜子。
一面小巧的菱花缠枝铜镜,和博物馆展柜里的那面一模一样。
镜面被血水模糊,却依旧能映出她此刻的脸——不,不是她的脸,是一张陌生女子的脸,眉眼英气,嘴唇紧抿,即使在濒死之际,眼中也燃着不肯熄灭的火焰。
而在那女子的脖颈间,挂着一枚玉佩,玉佩上刻着的纹路,赫然是司溟衣襟上的暗纹,是铜镜边缘那个“水纹绕星”的符号!
“原来……是你……”一个念头划过脑海,随即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剧痛消失了,厮杀声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虚无。
不知过了多久,叶微澜猛地睁开眼睛。
她还在博物馆的展厅里,手里紧紧攥着那面铜镜,手套己经被冷汗浸透。
胸口没有枪伤,也没有血,可那撕裂般的痛感仿佛还残留在神经里,让她忍不住大口喘息,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
展厅里的灯不知何时亮了,明晃晃的光线刺得她眼睛发疼。
她低头看向手中的铜镜,铜绿依旧,缠枝纹依旧,仿佛刚才那场血色幻境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
可指尖的触感骗不了人——镜背的某处,比其他地方更温热,像是还残留着谁的体温。
“你不该碰它的。”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吓得阿澜手一抖,铜镜差点摔在地上。
她猛地回头,看见司溟不知何时站在了展厅门口,玄色的衣摆在灯光下泛着暗纹,正是那“水纹绕星”的图案。
他的脸色很难看,不是平时的疏离冷淡,而是一种近乎紧绷的凝重,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铜镜上,像在看一件极其危险的东西。
“那……那是什么?”
阿澜的声音还在发颤,“碎叶城……那个士兵……还有那句话……”司溟走到她面前,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把镜子给我。”
他的指尖微凉,接过铜镜时,指腹不经意间擦过她的手背,像一道电流窜过。
阿澜注意到,他握着铜镜的手指在微微用力,指节泛白,仿佛在压制着什么。
“‘心痕碎片’附着在这面镜子上,”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你刚才感受到的,是碎片里封存的记忆——属于千年前,守护它的人最后的执念。”
守护它的人?
是那个被长枪刺穿的女子吗?
是她的灵魂碎片?
“那句话……‘碎片不能落于’……落于谁?”
阿澜追问,心脏还在因为那声悲吼而抽痛。
司溟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避开了她的视线,看向铜镜边缘的符文:“时机未到。
但你己经触发了碎片的共鸣,我们必须立刻出发。”
“出发?
去哪里?”
“碎叶城。”
他抬起手腕,时之罗盘上的指针正剧烈旋转,发出幽蓝的光,稳稳指向铜镜,“你需要回到那个时空,亲眼见证那段记忆的全貌,才能化解执念,取回碎片。”
阿澜看着他手中的铜镜,又想起幻境中那片血色的战场,那穿透胸膛的长枪,还有那双赤红如血的眼睛。
恐惧像潮水般涌来,可心底深处,却有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在涌动——那是对真相的渴望,对完整的渴望。
她的碎片,她的过往,都藏在那片风沙弥漫的西域土地上。
“我……”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涩意,“我准备好了。”
司溟抬眸看她,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一瞬,快得像错觉。
他点了点头,将铜镜收入怀中,另一只手举起那枚残缺的溯时镜碎片。
幽蓝的光芒再次亮起,比上次在巷口时更加炽盛,在展厅的地板上投下一圈涟漪般的光纹。
“抓紧我。”
他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阿澜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掌。
他的手很冷,却异常稳定,像一块能抵御风沙的磐石。
溯时镜的光芒越来越亮,将两人的身影吞没。
在意识被时空乱流卷走前,阿澜仿佛又听到了那声悲吼,穿透千年的风雨,清晰地响在耳边——“护住心脉!
碎片不能落于胡狗之手!”
这一次,她听清了。
而司溟握着她的手,在那一刻,骤然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