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刹车声像把生锈的锯子,狠狠撕开了林砚的意识。紧接着,是金属扭曲、玻璃炸裂的轰鸣,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世界被粗暴地揉碎,塞进一片无边无际、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意识沉浮,混沌不堪,只有身体深处传来一阵阵尖锐、冰冷的痛楚,如同无数根冰棱,反复刺穿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秒,也许是一个世纪,一丝微弱的光艰难地透进来。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钧巨石,每一次试图掀开都伴随着颅骨深处沉闷的钝痛。消毒水的味道强势地钻进鼻腔,冰冷、生涩,带着医院特有的死亡暗示。
他用力,再用力。
视野终于艰难地聚焦,由模糊的色块逐渐清晰。惨白的天花板,刺眼的白炽灯光,旁边吊着的输液瓶里,透明的液体正一滴、一滴,缓慢而固执地坠落,像是某种倒计时。
然后,他看到了她。
就坐在床边那张冰冷的金属椅子上。
苏晚。
这个名字,带着一种尖锐的、本能般的熟悉感,瞬间穿透了林砚混乱的脑海,炸开一片刺目的白光。记忆的碎片像失控的雪花,疯狂旋转、飞舞、撞击,却又无法拼凑成型。商业论坛上无数次冰冷的交锋,她永远精准、犀利、寸步不让的言语,如同无形的刀锋,一次次将他逼入绝境;并购案谈判桌两端,她锐利的目光扫过来,带着洞悉一切的寒意和毫不掩饰的审视,让他如芒在背,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了冰碴……这些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狠狠刮擦着他的神经,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可是……不对。
此刻坐在那里的苏晚,和他那些混乱、冰冷、充满硝烟味的记忆碎片,似乎隔着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
她身上那件剪裁利落、价格不菲的黑色西装外套,此刻沾着几点难以察觉的、已经干涸成暗褐色的污渍,也许是血迹,也许是别的什么。向来一丝不苟挽起的乌发,此刻几缕发丝疲惫地散落在她苍白的颊边,像被风暴折断的鸦羽。她微微低着头,线条优美的下颌绷得很紧,像一尊冰冷而疲惫的玉雕。那双在谈判桌上足以冻结对手灵魂的眼睛,此刻低垂着,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浓重的阴影,遮掩住了所有的情绪,只留下浓得化不开的倦意。
一种完全陌生、却又汹涌澎湃的情绪,毫无预兆地、如同失控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砚所有混乱的理智和尖锐的敌意碎片。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靠近的冲动,一种失而复得般的巨大恐慌和难以言喻的心疼。
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着血腥味。他费力地张开嘴,发出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浓重的依赖和委屈:
“老婆……”
他艰难地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动作笨拙又固执,带着伤者虚弱的颤抖,却异常精准地伸向床边那个清冷的身影,一把抓住了她微凉的手腕。那触感冰凉,却像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别走……”
苏晚的身体,在他手指触碰到她皮肤的瞬间,猛地一僵。
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她倏然抬起头。
那双总是盛满冰雪、算计和冷漠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出林砚苍白、虚弱又写满依赖的脸。那里面有什么东西,极其剧烈地震荡了一下。像是冰封千年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巨石,冰层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底下深藏的、汹涌的暗流几乎要破冰而出。震惊、愕然、难以置信……无数复杂的情绪在她眼底激烈地翻腾、碰撞,最终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强行压制下去,重新凝结成一层更厚、更冷的冰壳。
她用力,一点点地,试图把自己的手腕从林砚滚烫的掌心里抽出来。动作并不粗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断一切的决绝。她的指尖甚至带着细微的颤抖。
“林砚,”她的声音响起,比病房里的空气还要冷上几分,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稳,却掩饰不住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撞坏的是脑子,不是眼睛。看清楚,我是谁?”
林砚的手被那股力量推开,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白色床单上。手腕上残留的、属于她的微凉触感和最后一丝力量消失的感觉,让他心里猛地一空,像被剜去了一块。他茫然地看着她,眼神像迷路的孩子,充满了无助的困惑和委屈,固执地重复着那个让他心安却又似乎完全错误的称呼:
“老婆……”
苏晚的呼吸几不可察地窒了一下。她猛地站起身,黑色西装的下摆划出一道冷硬的弧度,像一把骤然出鞘的刀。她不再看林砚,也没有回答他那个荒谬的称呼,目光冷冽地转向病房门口。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正快步走进来。
“医生,”苏晚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甚至更冷了几分,带着一种公式化的疏离,像是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货物,“他醒了。但情况……似乎不太对劲。”
主治医生是个头发花白、面容和蔼的老者,他走到床边,拿起挂在床尾的病例夹翻看,又仔细检查了林砚的瞳孔反应。
“林先生,感觉怎么样?能认出我吗?”医生的声音温和。
林砚的目光茫然地在医生脸上聚焦,又缓缓移向旁边冷若冰霜的苏晚,眉头痛苦地拧紧,似乎在努力从一片混沌中打捞什么。他摇了摇头,眼神里的无助几乎要溢出来,那只没输液的手又下意识地想去够苏晚的衣角。
苏晚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小步,避开了他无意识的触碰。
医生点点头,似乎印证了某种猜测。他拿起一张刚从机器里打印出来的脑部CT片子,对着光仔细查看。白色的灯光穿透胶片,清晰地映照出大脑复杂的结构,其中一片区域被用红笔醒目地圈了出来。
“林先生,您遭遇了严重车祸,头部受到猛烈撞击。”医生指着片子上的红圈区域,语气凝重,“这里是海马体,负责情景记忆的关键部位。扫描显示,这个区域出现了明显的损伤和水肿迹象。”
他将片子递给林砚,但林砚只是茫然地看着那些复杂的黑白影像,眼神空洞。医生转向苏晚,语气带着一丝职业性的宽慰和不易察觉的感慨:“林太太,这属于典型的逆行性遗忘。受损的海马体导致林先生无法提取车祸前一段时间的特定记忆片段。通俗点说……”医生顿了顿,看了一眼依旧紧紧盯着苏晚、眼神里全是依赖的林砚,“他大脑的‘记忆硬盘’里,关于您和他之间某些不太愉快的‘文件’,可能被暂时隐藏或者彻底格式化了。只留下了一些……更原始的、更深层的‘数据’。”
“林太太?”医生又重复了一遍,看着苏晚。
苏晚的身体再次不易察觉地绷紧了。她看着林砚那双失去焦距、只倒映着她身影的眼睛,听着医生口中那个荒谬的称呼“林太太”,以及那个更荒谬的“原始数据”的解释。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飞快地掠过她深潭般的眼眸,快得让人抓不住。她精致的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最终,她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她只是极其冷淡地、几乎不带任何情绪地“嗯”了一声,短促得像一片雪花落地。目光却依旧没有离开林砚茫然的脸。
“至于恢复的可能性,”医生继续道,“需要时间观察。神经系统的修复很复杂。也许很快,也许……需要更久。目前最重要的是静养,避免***。”
“谢谢医生。”苏晚的声音恢复了彻底的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
医生和护士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后离开了。病房里重新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单调的滴滴声。
林砚依旧固执地看着苏晚,那眼神像初生的雏鸟,带着全然的信任和不容置疑的归属感,一遍遍低声呢喃:“老婆……我头疼……你别走……”
苏晚站在原地,像一座被冰雪覆盖的孤峰。窗外惨淡的天光勾勒出她清瘦挺直的背影,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硬。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林砚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只剩下浓重的委屈和不安。
终于,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羽毛落地,带着一种深重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和无可奈何。
她重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动作依旧带着距离感,却没有再避开林砚小心翼翼再次伸过来的、试探的手指。当他的指尖终于触碰到她微凉的指尖时,她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终究没有抽开。
她拿起床头柜上放着的一个干净的玻璃杯,倒了半杯温水,然后拿起一根棉签,沾湿了,动作有些生疏地、极其轻微地擦拭林砚干裂的嘴唇。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机械感,仿佛在执行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她的目光低垂着,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只留下一个近乎冷漠的侧脸轮廓。
冰凉的棉签触碰着唇瓣,带来一丝湿润的缓解。林砚像个得到安抚的孩子,立刻安静下来,贪婪地感受着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来自她的温柔如果那能称之为温柔的话。他努力地、小小地抿了一下嘴唇,汲取那点微乎其微的水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苏晚。
“老婆……”他含糊地、满足地又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浓重的依赖,仿佛这就是他此刻世界的全部意义。
苏晚擦拭的动作,在他这声呼唤下,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握着棉签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依旧没有抬头,没有回应,只是那低垂的眼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的阴影,似乎更深重了一些。
“林砚,”她终于开口,声音是刻意淬炼过的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你需要休息。别说话。”
她不再看他,只是专注地、机械地重复着沾水、擦拭的动作,仿佛在擦拭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病房里只剩下棉签摩擦过干裂皮肤的细微声响,和心电监护仪那永恒不变的、冰冷的滴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