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的风,刮过前屯所残破的土墙,带着哨音,卷起地上残存的雪沫,抽打在陈默简陋的“工坊”——那间半塌的土坯房上。
屋外寒风刺骨,屋内却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燥热和紧张。
陈默站在新砌的、仅半人高的简陋土窑前。
这窑是他带着王石头和李二狗,用了三天时间,挖来黏性较好的黄土,混合着干草、碎麦秸,一层层垒筑、拍打、阴干而成。
窑身粗糙,窑膛不大,形状也歪歪扭扭,像个发育不良的土疙瘩。
窑口上方,伸出一根同样用黏土捏制、内衬桦树皮卷成的粗糙管子——这是他构想中的原始鼓风装置。
窑膛里,堆叠着精心挑选、砸成拳头大小的赤铁矿石块。
矿石之间,填充着粉碎的煤精和普通煤渣的混合物——这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燃料和还原剂。
几块灰白色的石灰石碎块,也被他小心地塞在矿石层的关键位置,用来造渣除杂。
“默哥儿……这……真能行吗?”
王石头搓着冻得通红的手,看着那黑乎乎的窑膛,声音里带着敬畏和巨大的不确定。
李二狗则紧张地舔着干裂的嘴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陈默的动作。
陈默没回答,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让他肺叶刺痛,却也让头脑更加清醒。
行不行?
他只有理论上的把握。
土法炼铁,即使在21世纪看来极其原始落后的工艺,在这个时代,在辽东这个苦寒之地,由他一个半大孩子带着两个瘦弱流犯,用最简陋的材料来实现,其难度不亚于登天。
温度控制、还原气氛、除渣效果……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意味着几天的心血和极其宝贵的燃料化为乌有,甚至可能引发爆炸或中毒。
他没有退路。
这块铁,是他撬开这个时代枷锁的第一把真正的钥匙。
“点火!”
陈默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李二狗连忙拿起一根浸了松脂、燃着的木棍,小心翼翼地从窑口下方的点火孔伸了进去。
干燥的引火物迅速被点燃,橘红色的火苗开始舔舐底层的煤块和矿石。
“石头,鼓风!”
陈默喝道。
王石头立刻抓住连接在鼓风管另一端的、用整张鞣制过的粗糙羊皮缝制的简易“风箱”。
他咬紧牙关,双臂发力,开始一推一拉。
羊皮风箱发出“呼哧…呼哧…”的沉闷声响,一股气流顺着黏土管道,被强行压入窑膛底部!
“呼——!”
窑膛内的火苗猛地向上一窜,颜色由橘红转为明亮的黄白色!
灼热的气浪带着煤烟和硫磺的气息扑面而来,逼得三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稳住!
节奏!
用力!”
陈默紧盯着窑口观察孔里透出的火光,大声指挥着王石头。
鼓风是关键,没有足够的风力,就无法达到还原铁矿石所需的高温(至少1200度以上),也无法形成必要的还原气氛(一氧化碳)。
王石头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混着煤灰淌下,但他咬着牙,拼命地推动着沉重的羊皮风箱。
每一次推拉,都伴随着他粗重的喘息和风箱艰难的***。
时间在沉闷的鼓风声和窑膛内越来越响的火焰咆哮声中缓慢流逝。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窑膛的温度越来越高,靠近窑壁的土坯开始散发出被烘烤的焦糊味。
观察孔里透出的光,己经变成了刺目的亮白色,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蓝边。
滚滚浓烟从窑顶预留的缝隙和粗糙的鼓风管接口处不断逸出,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条灰黑的烟柱。
陈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不断用小铁钎(从卫所垃圾堆里捡来的废铁条磨制)试探着窑内温度,感受着铁钎尖端传来的惊人热度。
他根据火焰颜色、烟气的浓淡,以及记忆中铁矿还原反应的大致进程,紧张地判断着炉内的状况。
“再加把劲!
快成了!”
陈默嘶哑着嗓子给王石头打气,自己也拿起另一根木棍,帮着封堵鼓风管漏气的地方。
李二狗则不断将预先准备好的、砸得更细碎的煤块,小心地从添料口补充进去,维持燃料的燃烧。
突然!
窑膛内发出一阵沉闷的、如同滚雷般的“咕噜咕噜”声!
紧接着,一股炽热的气流猛地从观察孔喷出,带着刺眼的火星!
“小心!”
陈默一把将凑得太近的李二狗拉开。
几乎就在同时,一股粘稠、炽热、闪烁着暗红色光芒的液体,如同熔岩般,缓缓从窑膛底部预留的出渣口流了出来!
它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高温,流淌在下方提前挖好的、铺着细沙的浅坑里!
铁水!
真的是铁水!
虽然颜色暗红,远不如现代钢水那般耀眼纯净,虽然其中夹杂着大量黑色的熔渣气泡,虽然流量细小得可怜……但那确实是货真价实的、液态的铁!
王石头和李二狗完全看傻了,忘记了鼓风,忘记了呼吸,眼珠子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
他们活这么大,只见过铁匠铺里烧红的铁块被锻打,何曾见过铁像水一样流淌出来?
这景象对他们而言,无异于神迹!
“别停!
继续鼓风!
把渣排干净!”
陈默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但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他抄起一根长铁钎,快速拨弄着流出的铁水,引导着上层的熔渣流向旁边的废渣坑。
铁水在沙坑中渐渐冷却、凝固,颜色由暗红转为深黑,最终形成了一块坑坑洼洼、形状不规则、表面布满气孔和夹渣的……铁锭。
它只有海碗大小,重量也不过十几斤,质地疏松,品质低劣得在现代连废品站都懒得收。
但在陈默眼中,这块丑陋、粗糙的铁疙瘩,却比任何黄金宝石都要璀璨!
成了!
第一步,也是最艰难的一步,他迈出去了!
“成……成了!
默哥儿!
我们……我们炼出铁了!”
王石头终于反应过来,激动得语无伦次,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那块还散发着余热的铁锭又哭又笑。
李二狗也激动地浑身发抖,看向陈默的眼神充满了狂热的崇拜。
陈默疲惫地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汗水浸透了破旧的棉袄,脸上沾满了煤灰,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这些日子所有的压抑和艰难都吐出去。
“嗯,成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沙哑和难以言喻的满足,“这是我们……第一块铁。”
他走过去,用铁钎拨了拨那块尚有余温的铁锭。
触手粗糙,质地不均,杂质极多。
这是典型的“海绵铁”或“块炼铁”,含碳量低且不均,非常脆,需要反复锻打才能勉强使用。
但这,就是起点!
“收拾一下,把窑封好,余火弄灭,别让人看出来。”
陈默很快冷静下来,吩咐道。
这块铁的出现,既是希望,也是巨大的风险。
一旦被卫所里那些贪婪的眼睛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王石头和李二狗连忙爬起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干劲开始清理现场,掩盖痕迹。
陈默则小心翼翼地将那块还烫手的铁锭搬到屋角,用破草席盖好。
他的目光扫过角落里堆放的少量剩余煤精和赤铁矿,心中盘算着。
燃料和原料都所剩无几了,尤其是那块关键的煤精,己经消耗了大半。
必须想办法搞到更多!
而且,这块生铁需要锻打成熟铁,才能派上用场。
锻打需要铁砧、铁锤、炉火……这些都需要解决。
就在这时,一阵粗鲁的拍门声响起,伴随着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陈默!
开门!
军需官吴爷来了!”
陈默心中一凛。
军需官?
那个克扣卫所盐粮、贪婪成性的家伙?
他来做什么?
王石头和李二狗也紧张地停下了动作,看向陈默。
陈默示意他们镇定,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上的灰,走过去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门外,站着几个穿着鸳鸯战袄的兵丁,簇拥着一个穿着厚实裘皮、头戴暖耳、身材矮胖、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人。
正是卫所的军需官,吴德才。
他那双绿豆小眼滴溜溜地在狭小的土坯房里扫视着,掠过角落的盐盆、简陋的土窑,最后落在陈默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贪婪。
“你就是那个会弄盐的小子?”
吴德才捏着嗓子,慢悠悠地问道,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回吴爷的话,正是小的陈默。”
陈默低下头,姿态放得很低。
“嗯,张百户把你夸得跟朵花似的。”
吴德才踱进屋子,皮靴踩在泥地上,发出“咯吱”声。
他走到那个盛放细盐的木盆前,伸手捞了一把雪白的盐粒,在指尖捻了捻,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盐,弄得不错。”
吴德才转过身,绿豆眼死死盯住陈默,“不过,这卫所里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那可都是朝廷的军需物资!
你用的缸、柴火、布、还有人手……可都是卫所的东西!
这弄出来的盐嘛……”他拖长了音调,脸上的笑容变得阴鸷:“按规矩,那也得是卫所的公产!
你一个戴罪的流囚,哪来的资格私自动用军需,还私自藏匿成品?”
一股寒意,比辽东的风雪更刺骨,瞬间攫住了陈默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