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跃龙门,就能躲过上餐桌的命运。
就是这么个遥不可及的梦想,给了长安城各条河中的鱼天花乱坠的想法。
哥哥名叫青冥,是一条黑色鲤鱼,像披着黑色袈裟。
日日在香砌河中忙碌,始终没能找到龙门的位置,只能游手好闲。
我调侃他的无事忙,“你别被人抓了开膛破肚,仅被扔下鱼泡供我们悼念。”
哥哥说,“谁敢!
鲤鱼在长安,就是贵族,根本不用担心被鱼贩捕捉,送进酒楼。”
确实如此,鲢鱼、泥鳅、鳜鱼、鲫鱼,这些鱼成了长安城各大餐桌上的美味佳肴,红烧、清炖、油炸,鱼鲙和莼菜鱼羹为上乘吃法,甚至晒至成鱼干,碾碎了制成调料,丰富别的菜肴。
唯有鲤鱼是例外,传闻是因为皇姓同音,才躲过被捕捞的命运,再有“鲤鱼跃龙门”的传说,添上了飞黄腾达、吉祥如意的好兆头,在富足的长安城,我们成了鱼中贵族。
哥哥总是遐想万千,“即便富贵,活个上千年,在这河里游来游去有什么意思。”
我说,“难不成你还想成为一头猪,或者一头牛?”
哥哥说,“先去做个人,然后登仙。”
我不懂其中奥秘,但妹妹青芝,这条青色鲤鱼,却听信他的话,也发起做人的美梦,“我也想做个人,好领略长安的繁华。”
我问,“怎样的繁华?”
妹妹青芝说,“每次路过醉胡楼,看着胡姬周围坐着长安城的名门望族中间,烧起一圈圣火。
宾客为了红颜一笑,可以大打出手,诗人们为她写下旷古的诗篇。
别说成仙,我要是能成为那位胡姬,就心满意足了。”
哥哥说,“此等风流韵事,不过是片刻浪荡。
时光荏苒,等这些胡姬人老色衰,恐怕连浣衣的差事,都轮不着她们。”
妹妹天真地说,“要真有那么一天,我再跳入香砌河,做回这条鲤鱼,不就是了?”
哥哥说,“哪有这么轻巧的好事。”
我这条朱色鲤鱼,从不愿理会他们的妄想,贪婪地吃着河里的鱼食,“鱼投身为人,怎么也要吃颗仙丹吧?”
哥哥说,“玄奘游历各国,求法解惑,之后长安城多少僧侣死后成仙,都托了他的福泽。
我应该去大兴善寺下的池塘里窝一窝。”
妹妹好奇,“这是何意?”
哥哥解释,“之前西明寺有柄战国的古剑,在高僧日复一日的诵持之下,竟然脱胎成为一名白衣剑客,入山修道成仙。
我当然要效仿。”
妹妹是个急性子,“那不是还要熬一百年,我可不愿等。”
哥哥神秘一笑,“当然还有更便捷的法子。”
连我也忍不住问,“什么法子?”
看着凑来旁听的鲤鱼越来越多,哥哥却不再说了,嗖地一下游走,不知去了何处。
这日上元灯节,东市西市热闹非凡,却有一条切开肚子的白色鳜鱼被扔进河里,五脏六腑都游在水中,吓得鱼群一下散开,妹妹靠在我身边说,“我记得她,听说她误食过贵妃娘娘的珍珠,全身晶莹剔透,甚至在夜里都闪闪发光,如天上的繁星照进了香砌河。”
传说杨贵妃是月宫嫦娥转世,她的珍珠,当然有灵气。
一条泥鳅在我旁边嘀咕,“都开了肚子,是怎么逃走的,竟然没做成一道菜。”
妹妹说,“她在河里有了三十多年,肉都老了,谁家饥不择食,吃她的肉?”
然后游过去问她,“你这是被谁开了肚子?”
白色鳜鱼突然撑起了白眼,残存一口气说,“我在香砌河中修炼了一百年,只为曾经在凡间约定相遇的书生,没想到他这辈子竟然托生成了渔夫,没认出我就算了,竟然还亲手将我杀了。”
哥哥安慰她,“他也在河里做过鱼?”
白色鳜鱼哭道,“是啊。
他不知怎么投胎做了人,竟记得我吞过贵妃娘娘的珍珠,非要将我钓起来剖了肚子,还把我和他的鱼籽挖出来。”
我听得瘆,躲在妹妹后头,白色鳜鱼哭得更厉害,“等我死后这具亡魂飘起来,就看他坐在铁锅前,将我的鱼籽吃得烫嘴,好不欢畅。”
哥哥只对那颗珍珠感兴趣,“贵妃娘娘的珍珠来自何处?”
白色鳜鱼残存一口气,“这颗珍珠,是当年玄奘西天取经,狮子国托使臣送给大唐的贡品。
玄宗皇帝赏给了贵妃娘娘,可是她却不喜欢,扔到了河里,被我吞了,后来宫里传闻,说吃了这枚珍珠,就能长生不老。”
白色鳜鱼挣扎一下就翻过肚皮,彻底死了。
接着随波逐流,去往长安城外的臭水沟里去了。
河边的书生们误传,将白色鳜鱼的故事安放在鲤鱼身上,说是只要吃了我们的肉,就能长生不老。
老实的百姓不敢动手,但仍有投机耍滑的狂妄之辈,偷偷在夜里,将鲤鱼钓上钩,立马炖了狼吞虎咽地吞下。
哥哥叫我们一定小心,我们兄妹三人从此躲在河藻深处,抹清眼睛,辨明那一块鱼食上牵着钩子。
天宝九载,这日是贵妃娘娘第二次被驱逐出宫的日子,不仅长安城中议论纷纷,连河中的鱼也唧唧喳喳,推算着杨氏一族的大势己去,从杨国忠算起,连带众人都要遭殃。
长安城卷起了狂风,甚至河里都卷起了浪,哥哥警惕地说,“城中有妖魔来犯。
我们赶紧躲起来。”
可是一卷浪刚过,我正要往前游,却被一对红白鲤鱼挤了一下,正好赶上一股浪潮,把我卷进空中,哥哥大喊,“朝我这里游回来!”
我己经被抛上了天,这是我第一次领略了长安的繁华,各处楼台阁宇,水榭人家。
拥挤的行人脸上装点着丰富的色彩,因为恶劣的天象,或者躲去酒楼茶馆,或者撑起伞,匆忙回家。
成日家被养出肥硕的身段,哪里能按照哥哥的话落回河里。
好死不死,我恰巧摔进一个笼子里,居然是个刚回家预备做饭的妇人,她胖胖的脸往笼中瞄了一眼,嘀咕道,“竟然是一条朱鲤。
从小听爹娘说,吃了鲤鱼身上也会长五颜六色的鳞片,要被官差拖走杀了。”
一位道士拦住了她的去路,“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夫人您还是快点回家吧,这条鱼我替你放生,也给我个行善积德的机会。”
天空果然劈来几道闪电,轰隆隆吓得妇人有些紧张,想要把我交出去,又舍不得自家的笼子,“难道我要把笼子一起给你,等你送还给我?”
道士伸出双手,“我捧着鱼,将它一路送去河岸。”
我躺进他的手心,可这道士竟然路过湍急的河,没将我放生。
我只看到河里哥哥和妹妹束手无措的眼神,像在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