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河是一个古老的小镇，老到时光都遗忘了这里。
在苏云阙的记忆中，清溪河小镇自她记事起就是这个样子，从未变过。
她去过县城，也去过父母打工的城市，那里似乎总是日新月异的变化着，拆了老房，又起了新楼。
唯有这座她生长的小镇，像一座孤岛，任世事如流水，它自岿然不动。
就连它的规矩，也是不可撼动的。
上个学期末，班主任就通知了大家：从五年级开始，所有人都要上晚自习，全体寄宿。
让大家开学当日自带衣物被褥到宿舍入住。
苏云阙不想寄宿，好几个同学也是如此，他们想走读。
班主任没有准许，因为晚自习是不能旷课的，上完晚自习大多己是晚上8点多钟，回家路途又遥远，对学生来说不安全。
此事便没有了商量的余地。
开学当日，沈桂枝带着苏云阙在宿舍铺好了床铺，整理好了衣物、毛巾、水桶、水盆、饭盒、开水壶等一应物事，确认了没有遗漏，还是有些不放心。
因为，这是孙女第一次离开她独自生活。
她从那只小小的、老旧的，不知用了多少年的黑色毛线钱包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钱币塞到苏云阙的手里，反复叮嘱：“圆圆，这些零花钱你拿着。
以后寄宿在学校，一定要按时吃饭，想吃什么就买，不要舍不得，奶奶有钱，啊”说完又将她抱在怀里，“还有，要是天冷了，就记得加衣，衣服都给你带来了，千万不要冻着自个儿，奶奶不在你身边，有什么事就跟老师和同学说，也好有个照应。
知道吗？”
苏云阙抬起头，“知道了，奶奶，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沈桂枝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背上的布袋里掏出了一袋橘子，一袋板栗，分发给了宿舍里苏云阙的同学，“孩子们，我老太婆没带什么好吃的，这是家里种的橘子和板栗，你们拿去吃，不要嫌弃。
我家圆圆，以后就拜托你们了”孩子们纷纷点头，和苏云阙一向玩得好的王芝燕向沈桂枝做出了保证，“您放心吧，奶奶，我们都是同学，相互照应是应该的，谢谢您的橘子和板栗诶，好孩子”，沈桂枝笑着点了点头，又转身蹲下来给苏云阙整理好衣领，用双手摩挲着苏云阙的脸，那双手由于长年劳作，长满了老茧，但苏云阙却一点也不觉得粗糙。
沈桂枝眼中满含不舍，“圆圆，奶奶走了，你自个儿一个人，要好好的啊”说完站起来准备走出宿舍。
苏云阙不舍地拉着奶奶的手，沈桂枝摸了摸苏云阙的头，便转身离开了。
苏云阙看着奶奶离去的背影，一阵失落，虽然周末就可以再见到奶奶，可这是她第一次和家人分开这么久。
这是五年级的苏云阙第一个晚自习，苏云阙从未觉得两堂课如此漫长难熬过，她看着窗外的月亮逐渐升起，温润的月光洒在对面的房顶，洒在大树的枝头，洒在群山之上，那一刻，她很想家。
若是以往，此时此刻，她该是和奶奶一起看黑白电视放穆桂英传奇，奶奶一边给她扇着扇子驱赶蚊子，一边给爷爷端来洗脚水。
就在晚自习即将结束的那一刻，苏云阙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她要回家！
她偷偷跟同桌王芝燕说了这个决定，王芝燕有些不可置信，但仍然答应帮她掩护。
两个小时的晚自习终于结束了，苏云阙像离弦的箭冲出了教室，奔向了回家的路。
她从未如此笃定勇敢过，她甚至没有手电筒，但她依然义无反顾踏上了那段半小时的路途。
路边的坟茔，即便是白天上学时经过都要害怕，此时她却对此浑然不觉，她迎着月光，内心只有一个声音：回家！
那月光啊，仿佛懂得小女孩的心，一路高悬于她的头顶，为她照亮了回家的路。
苏云阙拐过弯路，看到熟悉的老房子，己是9点多钟，家里早己熄灯。
警觉的小黑认出了她，从暗处窜出来摇着尾巴飞奔向她。
苏云阙摸了摸小黑的头，走到门口，轻轻叩门。
沈桂枝刚要入睡，便听到敲门声，有些狐疑，再仔细听了听，竟未听错，果真是敲门声，似乎还听到孙女叫奶奶的声音，沈桂枝摇了摇头，以为是自己太想念孙女，出现了幻觉。
她摸黑点燃煤油灯，披上外衣打开门，却见孙女站在门外，一时间呆住了。
“哎呀，圆圆，这漆黑的天，你怎么回来的啊？”
，秋夜寒凉，苏云阙穿着单薄的衣裳瑟瑟发抖，沈桂枝心疼的不行，连忙将苏云阙领进屋里，给她披上了一件棉袄。
她不知道孙女是怎么在暗夜里一个人走回来的，只觉得心有余悸，万一路上出了事，可怎么办啊？
沈桂枝不敢想，紧紧的将孙女抱在怀中。
“奶奶，我想你，我不想寄宿”苏云阙在沈桂枝怀里哭了起来。
沈桂枝动容，竟也流下了泪水，她抹了抹眼角，又为孙女轻轻擦去眼泪，“好，圆圆不想寄宿，咱就不寄宿，明儿个奶奶送你去上学，晚上奶奶去学校接你回家，咱不住学校，咱就住家里嗯，奶奶，我不想离开你”苏云阙紧紧抱着奶奶的手，生怕一不小心，奶奶就不见了。
沈桂枝心里五味杂陈，这孩子，自小跟着她长大，学习成绩虽好，却孤僻不爱说话，也不爱跟人亲近，唯独喜欢粘着她这个奶奶。
沈桂枝知道，这孩子，没有安全感，离开了她，便会不安。
若是父母都在身边，陪伴着她长大，又怎会如此？
想到此处，沈桂枝一阵心酸。
次日清晨，沈桂枝一早就起来给孙女梳好了辫子，又给孙女做了碗她最爱吃的阳春面，便送她上学去了。
迎着朝阳，牵着奶奶的手走在那条走了无数次的，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上，苏云阙感到格外的幸福。
沈桂枝把苏云阙送进教室后，又把班主任傅老师拉到门口说了一阵话。
苏云阙不知道奶奶跟班主任说了什么，但见到奶奶一个劲的给班主任鞠躬，便知大抵是自己不守规矩逃离学校，奶奶在给班主任道歉，又或者，大抵是奶奶在恳求班主任同意她走读。
苏云阙的内心愧疚不己。
到了傍晚6点，沈桂枝早早地便等在了教室门外，等着孙女下晚自习。
班主任傅老师不忍老人在教室外吹凉风，邀她去办公室等着，却被沈桂枝拒绝了，“圆圆看见我在，会安心些，我就在走廊里等着吧”傅老师无奈，只能搬了个凳子给她，让她坐着等。
苏云阙知道班主任同意了她走读的事，感到很安心。
她认真地听着课，偶尔抬头，看到窗外老人的白发被风吹起，那一刻，她才发现，原来，奶奶也是那样的单薄瘦小。
就这样，沈桂枝在走廊等了两个多小时，也吹了两个多小时的冷风，深秋的晚风，真凉啊，但是一颗充满爱的心，是能克服一切的。
而小小的苏云阙，心智尚未全开，不曾注意到这一点。
首到多年后，她才明白，那样的等待里，藏着奶奶多么深沉的爱。
刚下晚自习，苏云阙就冲出教室，拉着沈桂枝的手，“奶奶”。
沈桂枝露出慈爱的笑容，“乖孙女，我们回家”。
月色如水，沈桂枝一手打着手电筒，一手牵着苏云阙，走向了回家的路。
一大一小两个影子，被月亮拉得长长的，照映在了坑洼不平的泥巴路上。
就这样，沈桂枝和苏云阙每天迎着朝阳出门，踏着月色归家。
有时沈桂枝到学校接苏云阙时还早，天还亮着，有的时候，家里的活儿收尾得晚，沈桂枝便到得晚些，但只要走廊里出现手电筒的亮光，苏云阙就知道，奶奶来了。
不管来得早或晚，不管是什么样的天气，她总是风雨无阻地出现在教室的走廊外，安静地等待着孙女下课，从未失约。
首到一个月后，苏云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样会让奶奶多么辛苦。
那一瞬间，她决定了：她要寄宿。
一场寄宿闹剧，就此落下帷幕。
很多年后，苏云阙想起那一双月色下的背影，总会泪如雨下。
奶奶也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啊，她也会怕黑，在那个治安还有些乱的年代，也会怕遇见坏人。
但是，因着一个对孙女的承诺，她从未退缩，也从未抱怨，日复一日地独自一人走夜路来接孙女，她把自己活成了孙女的铠甲，可她那些从未被宣之于口的害怕和恐惧，又去向了哪里？
孙女害怕了可以依附于奶奶，可奶奶害怕了，又能依附于谁呢？
爷爷是个脾气暴躁，心思粗放的人，哪里能注意到奶奶的情绪？
她大抵是，自己消化了。
苏云阙知道，这世上无人这么爱她，除了奶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