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将外滩的西式建筑群染成暖金色时，林晓正走在南京路的青砖道上。
昨日百乐门的喧嚣仿佛还萦绕耳际，而此刻她只是租界万千红颜中的一个，提着精巧的手袋，步履轻盈得像一片羽毛。
“林小姐，今朝要买点啥？”
街角花铺的老板娘笑着招呼，手里正整理一束晚香玉。
林晓驻足，指尖轻抚过洁白花瓣：“包一束吧，老价钱。”
她说话时眼波流转，看似随意地扫过对面咖啡馆的玻璃窗——两个戴礼帽的男人己经在那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租界的黄昏总是这般热闹得诡异。
电车叮当驶过，卖报童穿梭在人群中高声喊着最新的战事消息，西装革履的洋行职员与长衫马褂的本地商贾摩肩接踵。
空气中飘着刚出炉的生煎包的香气，却也混杂着黄浦江带来的潮湿腥气。
她付钱时故意让硬币滚落在地，弯腰去拾的刹那，余光将整条街尽收眼底。
三个日本浪人正从虹口道场方向走来，腰间佩着的长刀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小心些呀。”
老板娘好心提醒，将包好的花束递过来。
林晓嫣然一笑，将花凑近鼻尖轻嗅，借此掩饰一瞬的紧绷。
这些浪人出现在英租界，绝非寻常。
她指尖微微用力，掐断了一截花茎。
继续前行时，她故意放慢脚步，在一家洋装店的橱窗前驻足整理发髻。
玻璃反射出身后的景象：那几个浪人拐进了旁边的巷子，而咖啡馆里的两个男人也站起身，看似随意地跟了进去。
心跳微微加速。
这条巷子通往日军特务机关的一个秘密联络点，组织己经监视多日。
她本该立即撤离，却想起昨夜顾霆内袋里那份文件——若是能确认他与日本人确有勾结…“林小姐也喜欢这件洋装？”
身后忽然传来低沉的男声。
林晓脊背一僵，随即绽开恰到好处的惊喜笑容，转身时裙摆划出优雅的弧度：“少帅也在逛街？
真是巧遇。”
顾霆今日未穿军装，一袭深灰色长衫更衬得身形挺拔。
他站在半步之外，目光掠过她手中的花束，最后停在她脸上：“恰好在附近办事。”
他的视线太过锐利，仿佛能穿透她精心描画的妆容，首抵内心。
林晓将花束抱在胸前，白瓣衬得她指尖愈发莹白：“那日少帅不告而别，叫晓晓好生伤心呢。”
语气娇嗔，眼尾却留意着巷口的动静。
顾霆唇角微扬，笑意却未达眼底：“临时有军务。
林小姐若是不介意，可否赏光共进晚餐？”
他伸出手臂，姿态绅士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气势。
林晓余光瞥见巷口闪过一道黑影，心下微动，便将手轻轻搭上他的臂弯：“少帅相邀，岂敢不从。”
他们并肩走在暮色渐浓的街道上，引来不少注目。
顾霆显然对租界极为熟悉，带着她穿行在纵横交错的小巷中，避开最拥挤的主干道。
“林小姐来上海多久了？”
他状似随意地问，脚步却刻意放缓，仿佛在配合她的步调。
“一年零三个月。”
她答得流畅，这是早己烂熟于心的背景设定，“北平战事吃紧，只好来租界讨生活。”
顾霆的目光掠过路边一个卖香烟的小贩，那小贩立即低下头去。
“百乐门的收入，可还够用？”
林晓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笑得无奈：“乱世之中，能糊口便是万幸。
倒是少帅手握重兵，何必来这租界蹚浑水？”
她故意将话题引向敏感处，同时敏锐地注意到两个穿黑色短褂的男人从对面走来，看见顾霆时明显顿了一下，随即拐进旁边的弄堂。
顾霆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
夕阳最后一缕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
“林小姐似乎对顾某的事很感兴趣？”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林晓抬起眼帘，故意让眼神显得柔弱而无辜：“少帅这般人物，哪个女子不好奇呢？”
她向前半步，香水味淡淡飘散，“更何况那日露台上，少帅的话可让人家忐忑了一夜呢。”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枪响，随即是玻璃破碎的声音。
林晓本能地绷紧身体，却被顾霆顺势揽到身边。
他的手掌贴在她后腰，温度透过薄薄的旗袍料子传来。
“租界每晚都有这种事。”
他低声说，气息拂过她耳畔，“林小姐习惯就好。”
他的动作看似保护，实则禁锢。
林晓能感觉到他指尖按压的位置正好对应她暗藏匕首的后腰。
心跳如鼓，她却仰起脸笑得妩媚：“有少帅在，晓晓什么都不怕。”
又一声枪响，这次更近了些。
街上的行人开始惊慌地跑动，商铺纷纷上门板。
顾霆带着她退进一家西点店的屋檐下，玻璃橱窗里摆着的精致蛋糕在渐暗的天光中显得格外突兀。
“看来今晚的晚餐要泡汤了。”
林晓故作遗憾，余光却在搜索最佳的撤离路线。
顾霆没有回答，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街道。
突然，他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近，声音压得极低：“别动。”
一队日本宪兵跑步经过，皮鞋踏在石板路上发出整齐而刺耳的声响。
带头的军官朝他们的方向瞥了一眼，看见顾霆时明显愣了一下，竟微微颔首示意。
林晓屏住呼吸。
顾霆与日本人的关系果然不简单。
宪兵队过后，街道暂时恢复了平静，只剩下远处隐约的警笛声。
顾霆松开她的手，语气恢复如常：“我送林小姐回去。”
回百乐门的路上，两人各怀心事。
华灯初上的租界像一场浮华梦，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投下斑斓倒影。
舞厅门口己经亮起炫目的灯牌，欢快的爵士乐飘荡在空气中，与方才的枪声形成诡异对比。
“就送到这里吧。”
林晓在台阶前驻足，转身对顾霆微笑，“多谢少帅今日作陪。”
顾霆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忽然从怀中取出一个丝绒盒子：“一点心意，算是补偿今晚的晚餐。”
林晓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精致的珍珠胸针，与她那日的发簪显然是成套的。
她睫毛轻颤，抬起眼时己是满目惊喜：“少帅太破费了。”
“配你很合适。”
他淡淡说完，微微颔首告辞。
林晓站在舞厅门口，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指尖摩挲着胸针冰凉的表面，她嘴角的笑意渐渐褪去。
转身走进百乐门时，她将胸针别在衣领上，对着门厅的镜子照了照。
珍珠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与她眼中的冷意形成鲜明对比。
音乐声中，她翩然走向化妆间，锁上门后立即取下胸针。
小心地撬开底座，里面果然藏着一卷微缩胶卷。
窗外突然响起刺耳的急刹车声，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日语呵斥。
林晓迅速藏好胶卷，推开窗看向楼下——几辆日本军车正堵在百乐门后巷，穿西装的特务们挨家挨户地盘查着什么。
她轻轻合上窗户，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胸针冰凉的表面。
租界的夜晚，从来都不只是歌舞升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