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安十七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北风卷着细雪,扑打在官道旁歪斜的枯杨上,发出噼啪轻响。官道泥泞不堪,车辙印与马蹄坑中积着灰黑的雪水,偶有老鸦掠过天际,留下几声凄厉啼鸣。
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拖着辆破旧板车,正沿着官道踽踽而行。驾车的是个四十上下的汉子,满脸风霜,身上裹着件洗得发白的棉袍,虽陈旧却浆洗得干净。他双手稳握缰绳,目光平视前方,对周遭荒凉景象恍若未睹。
“爷,再往前三十里便是云州地界了。”马夫回头朝车厢里道。
车内传来一声低沉的回应。帘子掀开一角,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这人年纪看来不过三十五六,眉峰如刀,鼻梁高挺,一双眼睛深如寒潭,此刻正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不知在想些什么。虽是一身布衣,那挺直的脊梁和眉目间的气度,却与这破旧马车格格不入。
这便是名震天下的镇北将军楚稷。一月前,他还是朝廷一品武官,统领二十万边军,北拒突厥,西防吐蕃,功勋赫赫。而今,他不过是个布衣归乡的闲人。
“天色将晚,雪又大了,寻个地方歇脚罢。”楚稷放下车帘,重新靠回厢壁。车厢狭小,除他之外,只堆着几箱书卷和一把用布包裹的长枪。
马夫应了声,扬鞭催马。他是跟随楚稷十余年的亲兵,将军辞官,他亦卸甲相随,甘为车夫。
车轮轧过积雪,发出吱呀声响。楚稷闭目养神,思绪却飘回一月前的金銮殿。
“楚稷,你可知罪?”年轻的天子高坐龙椅,声音带着几分慵懒,似乎连问罪也提不起精神。
“臣不知。”他跪在冰冷的金砖上,脊背挺得笔直。
“哼,边关八百里加急,参你拥兵自重,克扣军饷,纵容部下劫掠商队,可有此事?”太监尖细的声音在殿中回荡。
楚稷冷笑。边关苦寒,朝廷粮饷三年未足额发放,他若不设法筹措,麾下将士早饿死冻毙。至于劫掠商队——那些可是勾结突厥、私运铁器的奸商。
但他什么也没辩解。龙椅上那位登基三年,宠信奸佞,沉迷丹道,何曾真正关心过边关将士的死活?又何曾在意过百姓疾苦?这殿上衮衮诸公,多少人身着朱紫,却与走私的商贾暗中往来?
他摘下顶戴,平静地放在地上。
“臣,无能统领边军,恳请陛下准臣辞官归乡。”
天子似是有些意外,身旁的太监小声提醒了几句,方才懒懒道:“既如此,朕便准了。只是边关重地,不可一日无将,虎符便交予刘监军吧。”
楚稷交出虎符时,殿中几位重臣明显松了口气。他心中冷笑,刘监军可是当朝国舅的心腹。
离了京城那日,无一相送。只有几个老部将冒死出城,递上一壶浊酒。
“将军,朝廷昏聩,奸臣当道,您这一走,边关……”部下哽咽。
楚稷饮尽杯中酒,翻身上马:“保重。”
马蹄嘚嘚,踏碎京城繁华,一路向南。
……
“爷,前头有间破庙,可要歇息?”马夫的声音将楚稷从回忆中拉回。
他掀帘望去,暮色中一座小庙孤零零立在道旁,墙垣倾颓,门扇半倒,看来荒废已久。
“就这里吧。”
主仆二人将马车拴在庙后避风处,搬了行李进庙。庙内蛛网密布,神像泥塑剥落,露出里面草秸,唯角落尚有一席干净地,似是过往行人常歇之处。
亲兵拾来干柴,生起篝火,又取出干粮与水囊递给楚稷。
“赵成,你跟了我这些年,最后落得这般光景,可曾后悔?”楚稷望着跳跃的火苗,忽然问道。
赵成咧嘴一笑:“将军说的甚么话!俺这条命是您从突厥人手里捡回来的,莫说赶车,便是刀山火海,俺也跟定您了。”
楚稷心中一暖,拍了拍老部下的肩,不再多言。
二人围着火堆默默进食。外面风声渐厉,卷着雪片从破窗灌入,带来刺骨寒意。
“这鬼天气,怕是又有不少人要冻死了。”赵成叹道,“俺听说南方好几州遭了灾,朝廷却不拨粮赈济,反而加征赋税,百姓易子而食……”
楚稷握紧水囊,指节发白。他在边关浴血奋战,守的就是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天下?
突然,庙外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夹杂着呼喝与金铁交击之音!
楚稷骤然抬头,眼中精光一闪而逝——那是经年沙场养成的警觉。
“有厮杀声!”
赵成倏地站起,从车板下抽出一把腰刀:“爷,您歇着,俺去瞧瞧。”
“一起。”楚稷已掀开裹枪的布帛,那是一柄七尺长枪,枪头暗红,似饮血无数。
二人悄声潜至窗边,透过破洞向外望去。
只见官道上十余骑黑衣人正围攻一辆马车。那马车装饰华美,却已残破不堪,车辕断裂,驾车的马夫倒在血泊中,周围躺着几具护卫打扮的尸体,显然经过一番搏斗。
“不是寻常盗匪。”楚稷低声道。那些黑衣人骑术精湛,配合默契,分明是训练有素的好手。
此时,马车中突然冲出一人,身形娇小,披着暗色斗篷,手中短剑格开劈来的刀锋,动作竟颇为敏捷。然终是寡不敌众,被逼得连连后退。
“郡主,束手就擒吧,还可留个全尸!”为首黑衣人冷笑。
那被唤作郡主的女子并不答话,只奋力抵挡。斗篷帽兜被刀锋挑落,露出一张苍白却难掩清丽的面容,看来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眉眼间却有一股倔强之气。
楚稷眉头微蹙。郡主?皇亲国戚?为何被追杀至此?
正当他思索间,那郡主肩头已中一刀,鲜血瞬间染红衣衫。她踉跄后退,跌坐在雪地中,黑衣人围拢上前。
“爷……”赵成看向楚稷。
楚稷目光扫过那些黑衣人手中的制式军刀,眼中寒芒一闪。
“救人。”
二字出口,他人已如猎豹般窜出!
长枪破空,带着一声尖啸,直取为首黑衣人后心!
那黑衣人听得风声,回刀格挡,却觉一股巨力涌来,虎口迸裂,军刀脱手飞出!他还未看清来人,枪杆已横扫而至,重重砸在他胸口。
骨裂声中,黑衣人倒飞出去,撞在道旁杨树上,软软滑落。
其余黑衣人大惊,立即分出一半人马围向楚稷。
楚稷长枪一抖,红缨飞舞如血梅绽放。但见枪影重重,每一次刺出必带起一蓬血花。这些黑衣人虽是好手,又如何是镇北将军的对手?不过几个照面,已有五六人倒地。
赵成也挥刀加入战团,护住那受伤的郡主。
雪越下越大,官道上的厮杀却很快接近尾声。黑衣人见首领毙命,对方又悍勇无比,发一声喊,剩余五六人拔马便逃,很快消失在风雪中。
楚稷也不追赶,还枪而立。雪花落在他肩头,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赵成正在检查那些黑衣人尸体:“爷,都是好手,身上没有印记,但看这刀像是军中之物……”
楚稷点头,走向那受伤的郡主。
女子以剑拄地,挣扎着想站起,却因失血而摇摇欲坠。她抬头看向救她之人,眼中带着警惕与感激。
“多谢壮士相救……”话音未落,人已软倒。
楚稷伸手扶住,触手处一片冰凉。她肩头伤口很深,血染红了半边衣裳。
“爷,这……”赵成有些迟疑。他们如今是布衣之身,卷入这等事端,恐惹麻烦。
楚稷看着怀中女子苍白的面容,沉默片刻。
“先止血救人。”
他抱起郡主,大步走向破庙。
庙中篝火噼啪,映着女子毫无血色的脸。楚稷取出随身金创药,递给赵成:“给她敷药。”
赵成愣住:“俺、俺来?”
楚稷背过身去:“莫非我来?”
赵成讪讪一笑,小心地为郡主处理伤口。那女子在昏迷中仍蹙着眉,似是极痛苦。
楚稷望着庙外漫天风雪,目光深沉。他认得这女子身上的服饰纹样,乃是皇室宗亲。一位郡主为何不在京城享受富贵,却出现在这荒郊野岭,被人追杀?
那些黑衣人分明是军中好手,假扮盗匪。是谁要取一位郡主的性命?
他忽然想起离京前听到的传闻:康王爷因上书谏言,触怒国舅,被罗织罪名下狱,家产抄没,王府众人不知所踪……
难道这是康王之女,柔嘉郡主?
楚稷眉头紧锁。他本欲远离朝堂纷争,才辞官归隐,不料途中竟救下这样一个烫手山芋。
“爷,血止住了,但郡主发热了。”赵成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楚稷转身,见那郡主已然醒来,正睁着一双明眸看他,眼中满是警惕与虚弱。
“你……”她声音沙哑,“是谁?”
楚稷不答,走近几步,蹲下身与她平视:“追杀你的是何人?”
郡主抿紧苍白的唇,不肯开口。
楚稷淡淡道:“你肩上的伤很深,又发起热,若得不到好好医治,怕有性命之忧。”
郡主仍不言语,只紧紧抓着衣襟。
楚稷起身:“既如此,你好自为之。”说罢作势欲走。
“等等!”郡主急道,随即因动作太大牵动伤口,疼得吸了口凉气,“你……你真不是他们一伙的?”
楚稷回头:“若我是,你早已没命。”
郡主凝视他片刻,似是下定决心:“我乃康王之女,柔嘉郡主。那些人是……是国舅派来的杀手。”
尽管已有猜测,听到她亲口承认,楚稷心中仍是一沉。
国舅刘莽,当朝皇后的兄长,天子面前第一红人,权势熏天。他楚稷辞官,多少也因不愿向此人低头。
“康王殿下现在何处?”楚稷沉声问。
柔嘉眼圈一红,泪珠滚落:“父王……父王已被他们害死在狱中了!他们还要赶尽杀绝,王府上下百余口,如今不知还有几人活着……”她哽咽难言,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
楚稷沉默。他虽远在边关,也知康王是少有的清廉贤王,竟落得如此下场。
这朝廷,果然已经烂到根子了。
“你欲往何处去?”他问。
柔嘉拭去泪水,眼中露出倔强之色:“我要去江南。外祖父旧部在杭州为将,或许能护我周全。”
楚稷摇头:“从此处往杭州,千里之遥,你孤身一人,如何到得?”
柔嘉咬唇:“便是死在路上,也强过留在京中等死。”
庙外风雪更急,呜呜如泣。
楚稷看着眼前这柔弱又坚强的少女,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时初入军旅,也曾这般一无所有,唯有满腔孤勇。
他轻叹一声:“你好生休息,明日我送你一程。”
柔嘉怔住:“壮士,你……你为何要帮我?可知若是被国舅的人发现,便是灭门之祸?”
楚稷望向庙外苍茫天地,缓缓道:
“我叫楚稷。”
柔嘉瞳孔骤缩:“镇北将军楚稷?你……你不是在边关吗?”
“辞官了。”楚稷语气平淡,“如今不过一介草民。”
柔嘉望着他,眼中闪过复杂神色。她自然听过镇北将军的威名,甚至年少时也曾像其他闺中姐妹一样,偷偷想象过那位传奇将军的模样。不想今日得见,竟是在这般境地。
“原来是楚将军……”她低语,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希望。
楚稷却不再多言,只将水囊递给她:“喝点水,休息吧。明日还要赶路。”
柔嘉确实渴得厉害,接过水囊小口喝着,又忍不住偷眼看楚稷。只见他侧脸如刀削斧凿,在火光映照下更显棱角分明。
“谢谢。”她小声说。
楚稷没回应,只添了几根柴火。
庙外风雪呼啸,庙内一时无言。
柔嘉因受伤体弱,不久又昏睡过去。楚稷与赵成守在火堆旁,低声商议。
“爷,咱们真要带上她?国舅的势力您不是不知,万一……”
楚稷凝视跳跃的火苗:“康王是忠良,不该绝后。”
“可是咱们自身难保,还要送她去杭州,这千里迢迢……”
“送到安全处便可。”楚稷道,“前方云州有我旧部,可托他照料。”
赵成松了口气:“那便好。”
正说话间,庙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
楚稷目光一凛,长枪已握在手中。赵成也会意,悄然挪到窗边,向外窥看。
风雪依旧,并无异样。
“像是野兔蹿过。”赵成回头道。
楚稷却眉头紧锁,缓步走向门口。就在他伸手欲推门的刹那,破庙的木门轰然碎裂!
无数箭矢挟着风雪射入庙中!
楚稷长枪舞动,格开箭矢,大喝:“躲好!”
赵成已扑到柔嘉身前,用身体护住她。
箭雨稍歇,庙外传来冷笑:“楚将军,别来无恙?”
楚稷瞳孔收缩。这声音他记得——刘莽麾下第一高手,影卫统领,薛绝。
“没想到,辞了官还能劳薛统领亲自送行。”楚稷语气平静,手中长枪稳如磐石。
庙外,数十黑影无声出现,为首者一身黑衣,面白无须,正是薛绝。
“楚将军英雄一世,何必掺和这浑水?”薛绝微笑,“将那女子交出,您继续归隐田园,岂不两全其美?”
楚稷也笑了:“楚某一生,最恨人威胁。”
薛绝叹道:“那就休怪薛某无情了。”
话音未落,黑影如潮水般涌向破庙!
楚稷长枪一振,迎了上去。
枪如龙,人如虎。
血花在雪夜中绽放。
柔嘉醒来时,只见刀光剑影,厮杀声不绝于耳。那个叫赵成的汉子护在她身前,刀法悍勇,已砍翻数个敌人。
而最令人心惊的是楚稷。他一杆长枪使得神出鬼没,每一招都简洁狠辣,尽是战场搏杀的功夫,毫无花哨,却效率极高。转眼间,庙前已倒下十余人。
但黑衣人越来越多,仿佛杀之不尽。
“楚将军!您武功再高,又能杀得了几人?”薛绝站在战圈外,声音阴冷,“何必为了个不相干的女子,赔上性命?”
楚稷一枪刺穿迎面之敌的咽喉,反手又格开侧面劈来的刀,声音依旧平稳:
“楚某一生,但求问心无愧。”
柔嘉望着那个在刀光剑影中屹立的身影,忽然落下泪来。自家中遭难,她一路逃亡,见惯了人心险恶,世态炎凉,从未想过还有人愿为她这般拼命。
“赵成,带她从后门走!”楚稷喝道,“老地方汇合!”
赵成应了一声,一把抱起柔嘉:“郡主,得罪了!”
柔嘉还未来得及开口,已被赵成抱着冲向庙后。她回头望去,只见楚稷独挡追兵,身影在风雪与血光中宛若天神。
“楚将军!”她失声喊道。
楚稷似有所觉,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刻,柔嘉永远记得他的眼神——平静,坚定,如亘古不变的高山。
而后,她便被赵成带入风雪之中,再也看不见那座破庙,和庙中那个孤身挡下数十高手的男人。
只有呼啸的北风,如泣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