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冷的,混着空调外机滴下的水,砸在尢粥的后颈上。
他缩了缩脖子,把半湿的衬衫又往怀里拽了拽。
第七天了,他窝在这栋写字楼后巷的消防通道里,像只阴沟里的老鼠。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屏幕亮起时,催债短信像蛆虫一样爬满界面——“尢粥,欠薪仲裁败诉,限你三日内结清公司垫付的社保差额,否则提交法院强制执行”。
又是败诉。
尢粥扯了扯嘴角,想笑,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
三个月前,他在那家号称“互联网新贵”的公司加班到凌晨三点,赶项目时从楼梯上摔下去,腰椎错位。
公司反手以“违规操作”为由开除他,扣光工资,连医保报销都拖着不办。
他拖着伤去仲裁,证据被篡改,证人被威胁,最后连仲裁员看他的眼神都带着“不懂事”的鄙夷。
“这世界就是这样,”他想起母亲在电话里哭着说的话,“人家有关系,我们斗不过的,你认了吧。”
认?
怎么认?
他摸了摸后腰,那里还贴着最便宜的止痛膏药,冰凉的药膏透过布料渗进来,像无数根针在扎。
口袋里只剩下两个硬币,是昨天从垃圾桶里捡到的矿泉水瓶换来的。
胃里空得发慌,酸水往上涌,他扶着墙站起来,想再去翻翻垃圾桶,却眼前一黑。
雨下得更大了,风卷着垃圾在巷子里打转。
尢粥的意识像被水泡过的纸,一点点化开来。
他好像看到老板搂着新招的实习生从大厦里走出来,看到仲裁员对着对方律师点头哈腰,看到母亲在电话那头抹眼泪的样子……这些画面像玻璃碴子,扎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操……”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骂了句脏话,身体顺着墙壁滑下去。
就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他感觉胸口突然烫起来,像揣了块烧红的烙铁。
那热度顺着血管蔓延,所过之处,骨头缝里的疼、胃里的酸、心里的堵,全都被碾碎成粉末。
他好像听到某种声音,不是雨声,不是风声,是更古老、更磅礴的动静——像是巨石裂开,像是星辰坠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睁开了眼睛。
“……此处混沌未开,清浊不分,需以***斧劈开天地,方能定乾坤。”
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低沉、厚重,像从亘古传来。
尢粥猛地睁开眼。
没有消防通道,没有写字楼,没有雨。
眼前是一片……无法形容的景象。
没有天,没有地,只有无尽的灰蒙蒙的气,像被搅拌在一起的墨汁和清水,缓慢地翻滚着。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味道,不是香,不是臭,是纯粹的“存在”本身的气息,带着金属的冷冽,又藏着草木的温润。
他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柔软的“地面”上——说是地面,其实更像凝结的云,踩上去时会微微下陷,带着弹性。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愣住了。
这不是他的手。
他的手因为常年敲键盘,指关节突出,虎口处还有块烫伤的疤。
但这只手,皮肤是健康的蜜色,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掌心甚至能看到淡淡的、类似古老纹路的印记。
他摸了摸脸,触感陌生,却又有种诡异的熟悉感。
“你醒了。”
那个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
尢粥猛地抬头,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或者说,一个“存在”。
他很高,穿着样式古朴的长袍,颜色像夜空,上面缀着点点荧光,仿佛把星辰穿在了身上。
他的脸隐藏在阴影里,只能看到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和一双眼睛——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深邃得像宇宙,里面没有情绪,却能映照出周围所有的混沌之气。
尢粥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干涩沙哑,却不是他熟悉的音色:“你是谁?
这里是……哪里?”
“吾名‘将臣’。”
对方的声音没有起伏,“此处是‘初世’,天地未开,万物待生。”
将臣?
尢粥的脑子像被重锤砸了一下。
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我和僵尸有个约会》,他失业后反复刷过的剧。
那个咬了况天佑,爱上女娲,最后被自己创造的人类击败的僵尸王?
可眼前的将臣,分明不是剧里那个穿着现代西装、眼神复杂的男人。
他身上的气息太古老,太强大,带着一种“规则制定者”的威严,让尢粥下意识地想低头。
“你……”尢粥艰难地开口,“你说这里是‘初世’?
那女娲呢?”
将臣似乎有些意外他会问这个名字,那双深邃的眼睛微微动了一下:“女娲尚在孕育之中。
吾等奉***之命,先来此铺设万物根基。”
***?
胸口那股灼热感又涌了上来,比在巷子里时更强烈。
无数破碎的画面涌入脑海:巨大的斧头劈开灰色的混沌,清气流升为天,浊气流沉为地;一群穿着和将臣相似长袍的人,站在天地之间,用手指一点,便有山川隆起,江河奔涌;他们的额头都有一个相同的印记,像旋转的星系,和他掌心的纹路隐隐呼应……“吾等……***?”
尢粥的声音发颤,他看着自己的手,看着周围的混沌,一个荒谬却又无法反驳的念头撞进心里,“我……我是***人?”
将臣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你是最后一位苏醒的***遗民。
创世之战后,吾族大多归于混沌,唯有你,灵魂被‘意外’卷入时空裂隙,寄生在异世的‘容器’中。
如今容器崩毁,你的本源终于归位。”
异世的容器……是那个在写字楼后巷死去的自己吗?
尢粥闭上眼,现代社会的种种画面再次闪过:冰冷的仲裁庭,母亲的眼泪,垃圾桶里的馊饭,催债短信……那些痛苦如此真实,可此刻,它们却像上辈子的事。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里流淌的力量,一种仿佛能随手捏碎星辰的力量,一种……属于“开天辟地者”的力量。
“为什么是我?”
他睁开眼,看向将臣,“为什么偏偏是我?”
将臣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理解他话里的“为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道:“***族创造世界,亦创造‘命运’。
你的苏醒,或许也是命运的一部分。”
“命运?”
尢粥嗤笑一声,这两个字让他想起那个篡改证据的仲裁员,想起那个说“世界就是这样”的母亲,“我在‘那边’的命运,就是被踩在泥里,连死都死得像条狗。
这也是你们定的?”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的愤怒。
周围的混沌之气似乎被这情绪惊动,开始剧烈地翻滚起来,连脚下的“云地”都在震颤。
将臣的眼神终于有了波动,他看着尢粥,像是在看一个奇怪的造物:“异世的规则,非吾族所定。
但你既是***血脉,便该知晓,命运并非枷锁,而是……而是用来打破的,对吗?”
一个柔和的声音突然插入,像清泉流过石涧。
尢粥和将臣同时转头。
只见不远处的混沌之气开始凝聚,淡金色的光芒从雾气中透出来,越来越亮。
光芒里,一个身影缓缓成型——那是一个女子,穿着洁白的长裙,长发如瀑,肌肤像月光一样温润。
她的眼睛是琥珀色的,里面盛着比将臣的星空更温暖的光,仿佛包容了世间所有的温柔。
当她完全走出光芒时,混沌之气自动为她分开一条通路,连翻滚的气流都变得温顺起来。
“女娲?”
将臣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尢粥从未听过的……柔软。
女子微笑着点头,目光落在尢粥身上时,带着一丝好奇:“你就是最后苏醒的那位同族吗?
我是女娲。”
是她。
尢粥看着眼前的女娲,和剧里那个失望于人类、决心灭世的女神完全不同。
此刻的她,干净得像一张白纸,眼神里没有憎恨,没有疲惫,只有对这个未成形世界的无限憧憬。
他突然想起剧里的情节:女娲造人,将臣守护,他们相爱,却最终为了各自的“使命”反目。
而他,一个来自现代、被世界伤透了的灵魂,一个突然被塞进“***”身份的异类,将在这场横跨亿万年的爱恨情仇里,扮演什么角色?
“你刚才说,命运是用来打破的?”
女娲走到他面前,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着光,“这个说法很有趣。
***族说命运是‘平衡’,可平衡如果一成不变,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尢粥愣住了。
他没想到,第一个认同他的,竟然是这位创世女神。
将臣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女娲的眼神,最终只是沉默。
女娲转向将臣,笑意更深:“将臣,我们开始吧?
先造山,还是先造河?”
将臣点头,抬手对着前方的混沌之气一挥。
只见那些灰蒙蒙的气瞬间分开,一部分向上隆起,越来越高,越来越硬,最终化为连绵的山脉,山顶覆盖着皑皑白雪;另一部分向下凹陷,汇聚成蓝色的液体,奔腾不息,成了江河。
女娲拍手笑道:“真好。
那我来试试造些小生命?”
她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凝结的“土”,双手合十。
再张开时,手里多了一只小小的、长着西条腿的生物,浑身毛茸茸的,见了人就摇尾巴。
“这叫什么?”
女娲歪着头问。
将臣看着那生物,又看了看女娲,低声道:“叫‘狗’吧。”
女娲笑着点头,把小狗放在地上,看着它摇摇晃晃地跑开。
她又捏了几只飞鸟,几只游鱼,每造出一个,眼睛里的光就亮一分。
尢粥站在一旁,看着他们。
将臣沉默地塑造着大地的骨架,女娲则在这片骨架上点缀着生机。
阳光从刚刚成型的天空中透下来,照在女娲的侧脸,也照在将臣凝视她的眼神里。
那眼神里,有尢粥在现代社会从未见过的东西——纯粹的守护,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爱意。
胸口的灼热感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
他想起那个在雨巷里死去的自己,想起那些痛苦和不甘。
或许,正如将臣所说,那只是“容器”的记忆。
但那些记忆里的愤怒、反抗,那些对“不公”的憎恨,却真实地刻进了他的灵魂里。
他是尢粥,那个被现代社会踩在脚下的社畜。
他也是***人,开天辟地的遗民。
他看着眼前这片初生的世界,看着女娲温柔的笑,看着将臣沉默的守护,突然明白了什么。
剧里的故事,是从人类诞生、命运失衡开始的。
但现在,一切都还太早。
早到女娲还没对人类失望,早到将臣还没学会“爱”的沉重,早到命运的剧本,才刚刚写下第一笔。
而他,这个带着“异类”灵魂的***遗民,或许真的可以……在这片混沌初开的土地上,尢粥握紧了拳头。
掌心的纹路与天地间的气息共鸣,发出细微的嗡鸣。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自己能否改变那些注定的悲剧,不知道自己会在这场横跨亿万年的洪流里,走向何方。
但他知道,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蜷缩在消防通道里,等着被世界碾碎的尢粥了。
他抬起头,望向远方尚未成型的天际。
那里,似乎有一颗星辰正在缓缓亮起,像一个新的、等待被书写的命运。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