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拉喀什的黄昏，是被德吉玛广场点燃的。
夕阳的最后一抹熔金沉入库图比亚***寺宣礼塔尖时，广场便卸下了白昼的倦容。
千百盏煤气灯次第亮起，橘黄的光晕在蒸腾的烤肉烟雾里晕染开来，将攒动的人影拉扯得忽长忽短，如同泼洒在赭红大地上的流动墨迹。
空气是浓稠的调味罐——孜然的辛烈、烤羊脂的丰腴、橙花水的清甜，还有一丝若有似无、来自远方沙漠的干燥尘土气息，它们被晚风搅拌着，汹涌地灌入每一个初来者的肺腑。
林晚就是在这片喧腾的漩涡里，被撞了个趔趄。
她刚从一个售卖阿甘油的小铺挤出，手里还捏着那瓶温润的琥珀色液体，仿佛攥着一小块凝固的阳光。
猝不及防，一个裹着钴蓝吉拉巴长袍的身影旋风般擦过，力道不大，却足以让她失衡。
脚下一滑，仿佛踩进了无形的流沙，整个人向前倾去。
“小心！”
声音不高，却穿透了鼓点与吆喝的背景杂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感。
一只手臂及时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稳稳托住了她的肘弯。
惊魂未定，林晚抬头，撞进一双眼睛里。
那眼睛的颜色很特别，像日落前最后时刻的海——深邃的灰蓝里沉淀着未褪的金芒，映着广场上跃动的灯火，显得格外明亮。
它们的主人很高，穿着简单的亚麻白衬衫，袖口随意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一条磨损的皮质表带和一串深色的、看不出材质的珠子。
他鼻梁挺首，下颌线清晰，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微卷的黑发被晚风吹得有些凌乱。
“还好？”
他问，用的是英语，口音有些模糊，像揉杂了多种地域的回响。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带着一丝纯粹出于本能的关切，没有过分的探究。
“谢谢，我没事。”
林晚站稳，迅速抽回手臂，掌心仿佛还残留着他手臂透过薄薄衣料传来的温热和力量感。
她有些窘迫地理了理被撞歪的帆布挎包带子，里面是她片刻不离身的速写本和炭笔。
然而，麻烦并未结束。
被她撞到的，并非路人。
而是旁边一个摆满香料的小摊。
几包散开的、艳红如血的辣椒粉、金黄的姜黄、赭石般的肉桂，正以一种泼墨写意般的姿态，泼洒在摊主——一位裹着白头巾、皱纹深如沟壑的柏柏尔老人脚边。
老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呆了，随即，浓重的、混合着愤怒和心疼的***语便如连珠炮般响起，枯枝般的手指激动地指着地上的狼藉和她。
林晚瞬间被这陌生的语言和汹涌的指责包围，像被抛进了无桨的湍流。
她试图用英语道歉，但老人愤怒的语调毫无停顿。
周围的目光开始聚拢，带着看热闹的兴味，仿佛这是一件从未有过的稀奇事。
尴尬和一丝无助似疯长的藤蔓悄悄缠上心头。
就在这时，那个刚刚扶住她的男人向前一步，自然地挡在了她和老人之间。
他微微俯身，用低沉而流畅的***语对老人说了些什么。
那语言从他唇间流淌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温和而坚定，不再是刚才对她说话时的简洁。
林晚听不懂具体内容，但她清晰地看到老人脸上的怒容如同被风拂过的沙丘，线条渐渐柔和下来。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从裤袋里掏出几张色彩鲜艳的迪拉姆纸币——金额显然远超那些散落的香料价值，递到老人手里。
他甚至还微笑着指了指地上，又指了指林晚，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
老人看看钱，又看看他诚恳的脸，最终摇了摇头，嘟囔了几句，脸上的愠怒彻底消散，甚至露出一丝无奈又宽容的笑意。
他弯下腰，开始慢悠悠地收拾残局，不再看林晚一眼。
一场小小的风暴，被他三言两语和几张纸币轻易抚平。
林晚心里感慨颇多，既有对这个陌生男人出手相助的感激，又有对这个世界以钱为尊的鄙夷。
应付完那个老人后，男人这才转过身，重新看向林晚。
广场上变幻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在阴影里显得更加深邃。
“解决了。”
他嘴角牵起一个很淡的弧度，并非刻意微笑，更像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松弛。
“德吉玛的夜晚，总是…充满惊喜，希望没有吓到你。”
他的目光掠过她挎包里露出一角的速写本，没有停留，仿佛只是无意识的一瞥。
“非常…非常感谢你。”
林晚由衷地说，这次窘迫感退去，只剩下感激和一丝对眼前这个陌生人的好奇。
他处理危机的方式如此娴熟自然，仿佛早己融入这片喧嚣的土地。
“不必客气。”
他微微颔首，目光投向广场深处更汹涌的人潮，那里传来更密集的鼓点和欢叫。
“当心脚下。”
他留下这句简单的提醒，似乎打算就此汇入那片斑斓的洪流。
就在他转身欲走的瞬间，林晚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个微小的闪光点。
一枚小小的、造型古朴的银色袖扣，似乎是在他刚才掏钱或弯腰时，不经意间从衬衫袖口滑落，悄无声息地掉进了旁边一个盛满清水的陶盆里——那是摊主用来保持香料湿润的器皿。
银扣在水底静静躺着，像一颗沉入深海的星辰，反射着煤气灯微弱的光晕。
而它的主人，对此却毫无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