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节·入镇1. 水路船是乌篷,篷顶滴着霉雨。
艄公把竹篙往水里一点,篙头带出一串气泡,“噗”地炸开,像河底有人悄悄啐了一口。
顾无咎坐在船头,左手五指如今只剩两指,断口处嵌着一枚小小铜纽扣——不是装饰,是“先生”给他缝的债钉。
纽扣表面阴刻“叁”字,边缘己被皮肉磨得发亮。
每逢阴雨天,纽扣缝里就渗出铁锈味的水珠,顺掌纹流下,像一条不会干涸的小河。
今夜,纽扣忽然发热。
他低头,看见纽扣的“叁”字凹槽里,积出一粒极小的血珠——不是他的血,血里漂着一片更细小的鱼鳞,鱼鳞上闪着金青色的光。
那光像一句提醒:该收账了。
2. 镇口垞溪镇的石板街被雨水泡得鼓胀,踩上去像踩在浮肿的尸背上。
街灯是篾骨油纸灯,灯面绘鲤鱼,被雨一淋,鲤鱼眼晕开,像哭。
镇口老槐树下,西个穿蓑衣的汉子正在“试水”。
所谓试水,是把一只活公鸡捆在竹篮里沉河——鸡若安静,龙王“收礼”;鸡若惨叫,龙王“生气”。
篮子入水,溅起的水花在火把下呈铁锈色。
一秒、两秒……鸡没叫,只发出“咕咚”一声吞咽似的响。
汉子们对视,脸色比雨夜更黑。
最年轻的那个忽然弯下腰,干呕,吐出一枚铜纽扣,纽扣上缠着一根腥红鸡肠。
3. 纸扎铺顾无咎的落脚点叫“纸状元”,门头悬一块乌木匾,金漆剥落,剩“元”字最后一笔,像一柄没***的刀。
掌柜是个驼背老头,姓章,一只眼蒙白翳,另一只眼却亮得吓人。
“贵客临门,先糊一口‘挡煞灯’?”
章老头递上一只未完工的鲤鱼灯,灯肚里塞着一张黄表纸,纸上写着顾无咎的生辰八字——他根本没说过自己的八字。
老头笑道:“龙王爷刚托梦告诉我的。”
顾无咎用断指夹起那张纸,纸在他指缝里自燃,火苗幽绿,没烧到皮。
火光照出老头脚下影子——不是人,是一条倒吊的鲤鱼,鱼嘴一张一合,发出婴儿啼哭。
4. 龙灯棚亥正,龙灯棚里灯火通明。
所谓棚,其实是旧祠堂改的八角攒尖顶,梁上悬三十六盏“鱼泡灯”。
灯罩用鲤鱼鳔撑开,薄得能透出血管。
灯火一颤,泡里仿佛有鱼苗游动。
灯下吊着未完工的龙灯:柳骨为脊,棉纸为皮,龙鳞是剪成菱形的锡箔。
龙腹预留“灯囊”,囊口一圈用婴儿胎发锁边。
顾无咎伸手量龙骨,指腹摸到一排细密牙印——牙印里渗出淡红浆液,带着乳臭。
他低头,看见自己左手断指处,纽扣缝里渗出的血珠忽然被吸进龙灯,像被一根看不见的舌头卷走。
5. 龙鳞浆灯棚角落,一口铁锅“咕嘟”冒泡。
瞎眼阿婆守着锅,锅铲是婴儿肋骨磨的,柄上缠红线。
锅里煮“龙鳞浆”——鱼鳞、糯米浆、松香、童子发。
阿婆用木勺一挑,胶液拉出极细丝,丝里裹着半片蔻丹指甲。
顾无咎蹲下,用篾刀挑起一点胶,在指腹揉开。
胶液迅速冷却,凝成一片透明鳞,鳞下血管清晰可见——那不是他的血管,是一个小女孩的。
女孩血管里流动的不是血,是极细的河沙。
6. 镇公所夜更深,雨停了,雾起。
镇公所是清末碉楼改的,三层,青砖灌糯米浆。
门口石狮的舌头被拔掉,嘴里含着一枚铜纽扣。
接待顾无咎的是文书周先生,左手缺小指,断口用铜纽扣封住,纽扣上同样刻着“叁”。
周先生递上一本潮湿账簿,封面焦黄,内页却像活鱼鳃,一呼一吸。
“三年前失火,只剩这一本。”
顾无咎翻开第一页,纸上浮出一行新墨:“今收顾无咎左手第三指,折价:六岁女童一名。”
墨迹未干,带着河底淤泥的腥。
7. 棺材床顾无咎被安排在灯棚后的小阁楼。
阁楼原是守灯人住处,墙贴黄符,符脚用血画押,血己发黑。
床是杉木棺材改的,棺材头雕一张倒笑脸,嘴里含铜钱。
顾无咎躺下,听见床底有指甲挠木头的声音:哒、哒、哒,三短一长。
他侧耳,声音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哗啦”水声——床底涌出一股温水,水面漂着几片鱼鳞,鳞背闪着“叁”字。
8. 第一滴血午夜,纽扣忽然剧痛。
顾无咎起身,看见龙灯的眼睛位置被贴了两片圆锡箔,锡箔上各点一滴朱砂——有人提前点睛。
龙灯无风自动,龙须像触手,轻轻拂过他左手断指。
断口处,血珠终于滚落,血滴在龙灯龙骨上,“滋啦”一声,冒出一缕白烟。
烟里浮现一个女童影子,女童张嘴,发出“咕咚”吞咽声。
顾无咎用篾刀划破掌心,把血抹在龙灯逆骨上,低声道:“债是我的,别找错人。”
女童影子被血逼退,发出猫叫般的哭。
9. 雨又下了雨点砸在瓦面,像无数小牙齿啃咬骨头。
顾无咎推窗,看见河面漂来一盏莲花灯,灯芯是头发编的,火光幽绿。
灯上蹲着一只蛤蟆,背有朱砂符,符脚没入皮肉。
蛤蟆对着他张嘴,嘴里是一枚铜纽扣。
纽扣“当啷”一声掉进水里水面立刻浮起一张小女孩的脸,脸被泡得发白,嘴唇乌青。
女孩对顾无咎笑了笑,慢慢沉下去。
B 节·龙骨1. 量骨天微亮,顾无咎重新量龙骨。
柳木条原本应削成六十西根,对应六十西卦。
他却数出六十五根——多出一根“逆骨”,插在龙颈第七节。
逆骨颜色更深,木纹呈螺旋,像被水长期浸泡。
他用篾刀刮开逆骨表皮,木屑下露出暗黄色骨质——是人骨,尺骨,儿童。
骨缝里夹着一枚铜纽扣,刻着“叁”。
纽扣背面焊一根细铁丝,铁丝穿过骨腔,末端系一缕头发。
头发是湿的,滴水,水落在顾无咎手背,烫出一枚水泡。
2. 鸡叫卯时,试水汉子们发现沉河公鸡浮上来了。
鸡没死,却变了形:鸡冠肿大如婴头,喙里长出细碎牙齿,眼睛被挖,嵌两粒朱砂。
鸡胃被剖开,里面一团头发,头发裹着铜纽扣。
最年轻的汉子当场疯癫,用头撞镇公所石狮,血溅石狮舌头,石狮竟发出“咕咚”吞咽声。
3. 蔻丹顾无咎循着蔻丹指甲的线索,找到“瑞芳胭脂铺”。
铺门紧闭,门缝却飘出桂花香。
他推门,柜台后坐着一个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女人,女人怀里抱黑猫,猫眼琥珀色,竖瞳。
女人说:“你要找涂蔻丹的人?
她三年前就沉河了。”
她掀开猫尾,尾尖系红线,红线拴铜纽扣。
纽扣被猫体温焐得发烫,烫得红线“滋啦”一声断开。
纽扣落地,滚到顾无咎脚边,他弯腰去捡,指尖碰到纽扣背面——那里多了一行新刻的小字:“欠顾无咎左手第二指。”
4. 龙灯睁眼顾无咎回到灯棚,龙灯己被人抬到河埠头。
镇民围成一圈,周先生手持朱砂笔,却迟迟不落。
“龙灯不能空眼入水,”周先生说,“但也不敢点。”
顾无咎走上前,用篾刀划破掌心,血滴落朱砂碟。
朱砂遇血,竟发出婴儿笑声。
他提笔,笔尖在龙灯左眼停住——龙灯左眼锡箔忽然自己掀起,露出下面黑洞洞的“眼窝”。
眼窝里爬出一只小蜈蚣,蜈蚣背有铜纽扣花纹。
蜈蚣爬到顾无咎断指处,一口咬在纽扣上。
纽扣“咔”一声裂成两半,一半留在肉里,一半被蜈蚣叼走。
顾无咎感到一阵钻心凉,他知道,这是债主要收第一笔利息了。
5. 尾声顾无咎把裂开的纽扣收进怀里,抬头看见河面漂来更多莲花灯,灯上蹲的蛤蟆全都鼓着腮,发出同一句话:“龙王爷要开饭啦——”他低头,左手只剩两根手指,断口处,铜纽扣的“叁”字只剩最后一笔,像一把刀,正慢慢往肉里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