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蝉鸣里的空白七月的风裹着柏油路的焦味钻进窗缝时,
林建军正蹲在阳台给那盆半死不活的兰草浇水。瓷盆边缘的裂纹里卡着半片枯叶子,
是去年秋天落进去的,他每次浇水都要盯着看一会儿,像在数上面的纹路。“老林,
取报纸去。”王秀兰的声音从厨房飘出来,混着抽油烟机的轰鸣,
“今天有隔壁楼张婶的快递,顺便带上来。”林建军直起身,膝盖在瓷砖上磕出轻响。
他拍了拍沾着泥点的裤腿,目光扫过客厅墙上的日历——七月十六日,
红笔圈着的数字被阳光晒得有些褪色。去年这个时候,林晓宇正趴在茶几上填志愿,
铅笔尖在“南方理工大学”几个字上反复涂改,橡皮屑堆成了小小的山。“知道了。
”他应着,抓起门口的钥匙。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三天,物业还没来修,他摸着黑往下走,
每一步都踩在熟悉的台阶位置上。一楼张婶家的防盗门虚掩着,
隐约能听见电视里播报高考分数线的声音。信箱里塞着三封广告和一份本地晚报,
最底下压着个牛皮纸信封,边角有些磨损。林建军起初没在意,随手塞进裤兜,
帮张婶把快递放在门口的鞋柜上。转身要走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张婶探出头来,
脸上堆着笑:“是建军啊,晓宇的录取通知书还没到?
”林建军的手在裤兜里攥紧了那个信封,指节泛白:“快了,再等等。”“去年这时候,
晓宇不是说肯定能考上南方理工吗?”张婶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也是,
那孩子从小就聪明……”“嗯,他聪明。”林建军打断她,转身快步上楼。声控灯没亮,
他在黑暗里踢到了二楼的台阶,踉跄了一下才稳住。回到家时,
王秀兰正把最后一盘炒青菜端上桌。她瞥了眼林建军手里的报纸,眉头皱起来:“没通知书?
”“没。”他把广告纸揉成团扔进垃圾桶,那个牛皮纸信封被他悄悄塞进了衬衫口袋。
吃饭时谁都没说话,只有筷子碰到碗沿的轻响。墙上的石英钟滴答走着,
林建军盯着表盘上的指针,突然想起去年晓宇生日时,
这孩子拿着新买的运动手表给他看:“爸,等我考上大学,就用奖学金给你换块好表。
”“吃饭。”王秀兰把一筷子青椒夹到他碗里,“别老发呆。”晚饭后,林建军说要去散步,
揣着那个信封出了门。小区对面的公园还亮着灯,跳广场舞的大妈们正随着音乐扭动,
喇叭里的旋律是晓宇生前最讨厌的《最炫民族风》。他绕开人群,走到湖边的长椅坐下,
借着路灯的光拆开了信封。“林晓宇同学”几个字跳进眼里时,他的呼吸突然停了。
信封里是一张折叠整齐的录取通知书,烫金的校徽在灯光下闪着微光,正是南方理工大学。
林建军的手指开始发抖,通知书的边缘割得手心生疼。他想起三个月前那个下雨的早晨,
交警敲开家门时,手里拿着晓宇的书包,拉链上挂着的校牌还在晃。那天的雨下得特别大,
把楼下的玉兰花瓣打落了一地,像谁撕碎了白色的信纸。“爸,等通知书到了,
我们去拍张全家福吧。”晓宇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林建军猛地抬头,湖边空荡荡的,
只有风吹过柳梢的声音。他把通知书重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站起身往家走。
经过小区门口的报刊亭时,老板探出头来:“老林,买份晚报?今天有高考录取的新闻。
”林建军摇了摇头,脚步没停。口袋里的通知书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熨得他心口发疼。
二、褪色的倒计时王秀兰是在整理晓宇书桌时发现那个笔记本的。
淡蓝色的封面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火箭,是晓宇初中时最喜欢的图案。
她本来想把书桌清理出来当储物架,却在抽屉最底层摸到了这个本子。翻开第一页,
日期是去年九月一日,字迹带着少年人的潦草:“距离高考还有270天。今天摸底考,
数学差三分满分,爸说要请我吃火锅,结果被妈拦住了,说怕我上火。明天开始,
每天多做一套理综卷。”王秀兰的手指抚过纸面,指腹触到笔尖划过的凹痕。
她记得那天晚上,林建军确实在厨房偷偷涮了几片羊肉给晓宇,被她撞见时,
父子俩挤眉弄眼的样子像两个孩子。往后翻,字迹渐渐变得密集。“10月15日,
距离高考237天。今天体育课崴了脚,同桌李萌萌扶我去医务室,
她的马尾辫扫到我胳膊时,有点痒。”“12月31日,距离高考157天。
跨年夜在教室自习,全班同学偷偷吃了蛋糕,班主任进来时我们假装在刷题。晓宇,
你要加油啊,一定要去南方理工。”王秀兰的视线开始模糊,
她想起晓宇总说班里有个扎马尾的女生,每次提起时,耳朵会悄悄变红。
她还没来得及问清楚那个女孩的名字,就再也没机会了。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停在三月十日,
距离高考还有九十一天。“今天模拟考排名出来了,全校第五,够上南方理工了。
爸说等我录取了,就带我去他年轻时待过的部队看看,说那里的星星特别亮。妈,
到时候你可别又说要加班。”笔尖在“加班”两个字上描了好几遍,墨迹晕开了一小片。
王秀兰捂住嘴,压抑的哭声终于从指缝里漏出来。她想起那天晓宇回家时,
她正在厨房打电话,说单位有个紧急项目要赶工,周末不能陪他去买资料。
当时孩子只是“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妈,你别总加班了好不好?”有次晚饭时,
晓宇突然说,“我梦见你变成了机器人,身上全是按钮。
”她当时笑着敲了敲孩子的头:“机器人能给你做红烧肉吗?”现在想来,那或许不是玩笑。
林建军回来时,看见王秀兰坐在地上,怀里抱着晓宇的笔记本,
眼泪把书页洇出了深色的印子。他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伸手想把她扶起来,却被甩开了。
“都是你!”王秀兰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要不是你非要他去部队看看,
他怎么会报南方理工?如果报本地的大学,那天就不会……”后面的话被哽咽堵在喉咙里。
那天晓宇是去学校拿推荐表的,过马路时被一辆闯红灯的货车撞了。交警说,
孩子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表,上面填着南方理工大学的名字。林建军的嘴唇动了动,
没说出话来。他知道王秀兰不是真的怪他,只是太疼了,总得找个地方发泄。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录取通知书,轻轻放在王秀兰面前。“今天寄到的。”他的声音干涩,
“招生办说,就算……就算学生不在了,通知书也要寄过来。”王秀兰盯着通知书上的照片,
晓宇穿着蓝白校服,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那是去年拍的学籍照,
他当时还抱怨说摄影师把他拍胖了。“我们去送他吧。”王秀兰突然说,
把通知书小心翼翼地夹进笔记本里,“就像他真的要去上大学一样。
”林建军看着妻子通红的眼睛,点了点头。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落在书桌一角,
那里还放着晓宇没用完的错题本。三、打包的青春收拾行李是在一个阴天。
王秀兰翻出晓宇去年买的蓝色行李箱,轮子上还沾着去春游时的泥点。她把箱子擦干净,
放在客厅中央,像在等待主人出发。“该带点什么呢?”她喃喃自语,像是在问林建军,
又像是在问空气。林建军从卧室里抱出一摞书:“他说过,大学要继续看这些物理竞赛题。
”最上面那本《时间简史》的扉页上,
有晓宇用红笔写的批注:“希望有一天能亲眼看到黑洞。”王秀兰眼眶一热,转身去翻衣柜。
晓宇的校服洗得发白,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最上层。她把校服放进箱子,
又加了两件他喜欢的T恤,一件印着星空图案,
一件是南方理工大学的纪念款——那是去年学校组织参观时买的,晓宇一直舍不得穿。
“还要带牙刷、毛巾……”王秀兰打开抽屉,里面放着晓宇的牙杯,
上面印着“高三1班”的字样,是班级统一发的。她把牙杯放进箱子,又想起什么,
从梳妆台的首饰盒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银色手链。“这是李萌萌送他的生日礼物,
说是保佑考试顺利的。”王秀兰的声音有些发颤,“他每天都戴着,洗澡都不摘。
”林建军看着那条细细的手链,突然想起出事那天,警察把晓宇的遗物交给他时,
这条手链还缠在手腕上,只是链扣断了。他后来找修表匠修好了,一直放在抽屉里。
“把他的笔记本也带上吧。”林建军说,“他写了那么多关于大学的计划。
”王秀兰把笔记本放进箱子的侧袋,又往里面塞了几包晓宇爱吃的牛肉干。
那是他备战高考时,她特意买的,说补充能量。收拾到一半,门铃响了。林建军去开门,
门口站着个扎马尾的女孩,手里提着个纸袋,局促地攥着衣角。“阿姨好,叔叔好。
”女孩的声音细细的,带着点怯意,“我是李萌萌,晓宇的同桌。”王秀兰愣了一下,
赶紧让她进来:“快进来坐,外面热吧?”李萌萌走进来,目光落在客厅中央的行李箱上,
眼睛一下子红了。她把纸袋递过来:“这是晓宇落在学校的东西,老师让我送过来。
”纸袋里是一个保温杯和一本相册。保温杯上印着南方理工的校徽,
李萌萌解释说:“这是我们班一起定制的,每个人都有一个,说要带着它去大学报到。
”相册里贴满了班级活动的照片。有运动会上晓宇冲线的瞬间,有元旦晚会他弹吉他的样子,
还有一张全班在教室门口的合影,晓宇站在后排,偷偷比了个耶的手势,
旁边的李萌萌正转头看他,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我们说好,等录取通知书到了,
要一起去南方理工的校园里拍张合照。”李萌萌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相册的封面上,
“他还说,要在大学的天文社等我,因为我也报了南方理工。”王秀兰这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