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编号K-0631凌晨四点二十三分,我睁开眼,视线里是天花板裂缝里盘踞的霉菌。
它们像一张快烂透的地图,蔓延进我梦里的每个角落。我慢慢坐起身,
听见远处广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号注意——三次点名未响应将默认放弃观察——请按路线返回指定点——编号K-0631,
警告已满三次……”我闭上眼,把呼吸收得更轻。我就是那个编号。宋执,K-0631号,
无亲属关联、无生育记录、无职业编号绑定。系统数据库里的“低优先样本”。
如果这座城市还会选择性遗忘,我一定是被第一个清除的那种。
头痛得像被塞了十几根断裂钢筋,但我不能再多睡一分钟。今天是我“失联”的第四天。
再不动,就不是被系统抓到,是直接“弃处”。我翻下床,拉开半截烂帘。窗外灰白色的天,
像死水漂浮在城市上空。从我所在的废旧停车楼,可以远远望见南方港口,
那里的塔台正在放光。昨天那里还沉着黑的。这意味着“清洗线”开始前移了。我转身,
拎起破背包,检查手上那枚通讯器。外壳早已碎裂,指示灯一闪一闪地红着。再亮一次,
我就会被系统定位。这玩意我拆不了太多,最多再骗系统三小时。我走到门口,
轻轻推开那扇被泡烂的防火门,脚步压得极轻。这楼里,还有两个孩子,一对姐弟。
他们不知道我是谁,也不敢出声。我们之间的唯一联系,
是每晚我会悄悄把从外头捡来的饼干,放到他们门口。
我也不知道他们的编号是不是还在系统里,也许早就被划成“已失效”,像我一样。
但只要他们还吃,我就会继续放。这大概是我还能算“人”的证据。我下了七层楼梯,
没有开灯。脚下有人的鞋印——是昨天来巡查的那两个“清理人”。他们穿着制服,
戴着墨镜,即使天色黑也不会摘。说是“视角统一”,以减少识别差异。说白了,
眼睛这种器官,在编号系统里是不需要有“表情”的。我从楼底一侧翻出缝隙,
落地时震得肋骨一阵发麻。忍着没出声,从墙角拉起事先藏好的布包,
里面是两个瓶子——一个水,一个酒精——还有一盒注射用葡萄糖。
这是我冒着被“剔除”风险,从医疗点废墟里捞出来的。我没有生病。但另一个人有。沈临。
她住在旧体育馆最深处,是我失联这四天的原因。她编号是K-0132,高级观测体,
传言曾是系统内唯一“反上传样本”。系统打过她三次标记,但每次都没有成功。
我不知道她身上有什么,但她对系统,是个“错误”。而我,从见到她第一眼开始,
就知道自己也变成了“错误”。我快步穿过一条街口。刚拐过天桥边,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我立刻伏地、屏息。那声音停在我上方平台。随后,
一个低小的声音传来:“叔叔。”我猛地一回头。是那女孩。她大概七岁,
穿着一件太大的蓝色外套,头发炸得像鸟窝。她就那样蹲在天桥角落,
手里紧紧抓着那个毛绒熊。是我放在他们门口的。我压低声音:“你怎么跟出来了?
”女孩张嘴,却没说话,只是指向我的背后。我下意识一转身。
两个穿制服的人正站在街道中间,面无表情。他们手上那台扫描器亮起红光。
“编号K-0631,标记成功,清洗执行流程启动。请勿反抗。”我脑海一片空白。
手已经抬起,按下了通讯器的最后一次假信号屏蔽。滴——红光熄灭两秒。再亮起时,
变成了蓝色。系统混乱了。我趁机一把抓住女孩的手,往废墟方向跑去。她挣扎了一下,
却没松手。风从街道尽头刮来,带起地上的灰土和残渣。广播声突然再次响起,
像从整个城市的骨头缝里钻出:“编号K-0631,违例记录四项,已启动追踪协议。
”我看了女孩一眼。她咬着嘴唇,眼神清澈而不怯。我第一次在这个满是编号的世界里,
看见一个人,眼里什么都写着:不怕。我们冲进废弃楼道,脚步声仍在后面。
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那两个清理人,并不是冲着我来的。他们盯的是女孩。她的衣领后面,
贴着一张半撕的编号布条。不是“K”。是“X”。那是系统从未公布过的编号类别。
我们藏进狭窄的通风井。我靠着墙大口喘气,手仍牢牢握着女孩的手。她轻轻靠着我,
把毛绒熊塞进我怀里。“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我问她。她看着我,轻轻点头。然后,
像是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那是幅画,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塔,一道光,
还有一个人站在海边。我认得那座塔。南港通讯塔。画上有一个红圈,圈住了塔顶。
她的指尖压着那里。像是在说——去那儿。
广播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洗编号K-0631与X-145暂未确认捕获,扩大封锁区。
编号传输准备中,上传时间,03:00。”我抬起头,时间是:凌晨两点二十七。
距离我们必须离开——只剩三十三分钟。2 塔前夜时间剩下不到三十分钟。我背着女孩,
从楼道里冲出来,灰尘还没落定,身后那两道脚步声又响起了。她把头埋进我背后,
一言不发。我能感受到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但仍拼命压抑。她知道,我们没法停,
也不能被看见。我们拐进街角的废弃邮政仓库,那里曾是东华市最老的信号中转站,
如今只有积水和乱线缠绕的电缆残骸。我把她轻轻放下,转身用废木板堵住门。
透过破碎的玻璃,我看到那两个清理人站在远处,没有追近。像是在等。
他们是系统执行单位,不会主动杀人,除非规则触发。而我们刚刚,尚未“触底”。
我喘着气坐下,打开破通讯器最后一次模拟屏蔽程序。系统提示:剩余模拟时间14分钟。
我转头看向那女孩。她正用手指在地上的灰尘上写字。每一个字都很慢。
我认得那些笔画:塔、上传、港口、0级编号、逃。她没说话,
但每一个词都像钉子一样敲在我脑里。她知道的,比我多得多。我靠近她,
压低声音问:“你到底是谁?”她抬头,眨了下眼。然后在地上写下最后一个词:妈妈。
那一刻我几乎没反应过来。她又写了几个数字:0132。我脑子轰的一声。沈临的编号。
她写完后,手抖了一下,像是失了力。我立刻把她抱起,替她擦干手上灰。她是沈临的女儿?
编号X-145,非公开数据。我还没来得及问更多,她就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袖,
指了指我背包的侧袋。我拉开,一张软化金属片落出来,
上面刻着一组权限识别码和一枚残缺的通讯晶片。我认得这个。这是“主干接入芯片”,
只有系统内部权限单位才拥有,且每个城市不超过三枚。
我最后一次在系统内部见到这种芯片,是在林程身上。他是高岳的副手,
一年前死于“外部介入事件”。这枚芯片从哪来的?她怎么拿到的?“你妈妈……还在吗?
”我低声问。她摇头。她写:广播,骗的。我心一沉。我曾以为沈临还活着,
藏在体育馆里苟延残喘,没想到她早就不在了。
广播里那段“编号K-0132已被保护隔离,请勿接近”的系统播报,原来只是延迟上传,
用来诱捕反系统样本。我被骗了四天。而她的女儿,被一直带在身边,
成了唯一“未编号X类样本”。系统放她活到现在,肯定不是怜悯。我突然意识到,
她背后的编号不是常规布条,而是以“扫描墨”直接打印在衣料上的。
只有“上传前观察体”才会使用这种标记方式。这意味着,她已被系统“锁档”,
并列为必须完成的数据对象。换句话说,只要她被上传,她将不再拥有任何修改权限。
而上传的终端,就是南港通讯塔。时间只剩十几分钟。我起身,决意带她走。但不是逃,
而是闯塔。塔是系统的传输中心,也是唯一能逆向上传阻断的节点。
我不确定那颗残缺芯片是否还能用,但我知道,一旦信号进入上级通道,
就再没有回头的可能。“你能走吗?”我问她。她点头,却站不稳。***脆把她重新背上。
“别怕,我是来带你去说‘不’的。”她的手环住我脖子,力道很轻,却握得很紧。
我们绕出仓库,从另一条被炸塌的街巷穿行,避开主干道的监控死角。
东华在清洗前的最后一夜,街道异常安静。远处通讯塔的红光依然规律闪烁,一秒一次,
像心跳。我突然想到一个人——高岳。他是当前东华城市编号体系的总协调员。
如果通讯塔是上传终端,那么他一定在。我曾和他共过一次任务,那时我还是系统维修工,
他是区域权限执行人。我们在旧城区调试过一次编号信号,
当时他看着地上一群不满十岁的孩子说:“等我们这套跑完,能留下的,就都是合格市民。
”我问:“那不合格的呢?”他说:“干扰源。”我那时就觉得,
那个词像是把人活活从人群里捏碎,变成一堆静音的数据。我没再和他说话,也没再回系统。
后来,我成了K类。再后来,连K类都快没有了。我带着女孩绕到塔区南侧,
从地下水渠口爬进去。这里以前是管道检修口,如今早被封锁。我强行撬开,
里头是陈年霉气和发热的铁锈。女孩咳了两声,但咬牙不出声。爬到一半,我脚下一滑,
险些跌下去。她用手死死抓住我衣角,小手一阵发抖,但一句话都没说。
我们撑到了主井通道出口。那扇门,是塔内部最旧的进风通口,一般不会有人巡逻。
我抬头看了眼腕表:02:54。还有六分钟。“听着,我们得做点冒险的事,”我低声说,
“你要再勇敢一点。”她点点头,从衣服里掏出那张纸,又指了指塔顶画出的红圈。“那里,
是上传点?”她这次点头更快。“你确定?”她忽然在我掌心写了两个字。是她的名字。
林果果。我从没见她写字如此干净。她写完,又在我手心重重按了一下。像是在说:我确定,
我叫林果果,我不是编号。我盯着她,喉咙一紧,忽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
这不是个任务。也不是抵抗。这是抢人。抢一个本该有未来的小孩,
从那该死的数据清洗池里拖回来。我靠着门,拔出通讯器里最后一枚电极,塞进芯片背面。
电极亮起,红光一闪一闪。我们准备好了。外面,通讯塔的第27次红光已亮起。我知道,
第28次,就是传输口开启的时刻。我咬紧牙,推开了门。风声呼啸,一道白光如雷劈下。
女孩手里的毛绒熊,被风吹落,滚落在我脚边。我弯腰拾起。这一秒,
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很久以前的梦。梦里,也是这样的夜,也是这样的风,也是一座塔。
只是那一次,我没来得及救人。这一次,我不会再错过了。
3 信号边界我们穿过主风井的时候,整个塔体内部像个失眠的人。空气不流动,
却充满电流摩擦的细响,每一块墙体似乎都在轻微震颤。林果果紧贴我背后,手搭在我肩上,
指节发白。她身上那股汗与灰混合的气味,在这样的密闭空间里,
比一切传来的广播声都更真实。我低头看了一眼表:02:58。还有两分钟。每走一步,
我都能听见靴底在金属平台上踏出的空响。主井内的红灯频率开始加快,
信号的传输前奏即将结束。如果要阻止上传,就必须在倒数前断开上传线路,
或者让识别系统崩溃。我赌的,是后者。沈临留下的芯片,不完整,但不意味着没用。
只要它能模拟出“多源信号冲突”,系统的自动判断程序就会进入重启延迟。
那就是我和林果果的空隙。塔的中控在第19层,我带她踩上平台螺旋梯,一边走,
一边听远处传来断续的人声。“……编号上传区请保持静默,
确认身份编码……X类优先处理……”他们真的在上传。而且不是一个人,是一批。
X类不是秘密了,是实验。我脚步加快。不远处,一个穿系统制服的中年人正靠着控制台,
背影熟悉得刺眼。我几乎立刻认出他——高岳。他转身的那一刻,脸上没有意外,
也没有恼怒,只是平静地说了句:“你还是来了。”他扫了一眼我身后的女孩。
“她果然还在你这儿。”他说。我没回话,把芯片从衣袋里掏出,扬了扬。
“你知道这东西能干什么?”他耸耸肩:“我知道它也许能骗过一次校验,但你猜,
它能骗过几套备份?”我沉默了一秒,缓缓将芯片插入中控台的副接口。
警报声立刻尖锐响起。整个塔体震动了下,红灯一度熄灭五秒,再重新点亮。“你干了什么?
”高岳声音第一次不稳。“制造冲突。”我说,
“上传识别点不能同时接收同一编号的多组源信息。你们系统是按概率排序的,
假如我现在把她定义为K类,同时你们在定义她是X类,那系统默认要重审一次规则。
”“那就重审。”高岳冷笑,“重审也要三分钟,三分钟后,还是会上传。
”“你确定它会继续运行?系统不是一直在接受你们的参数输入?可这块芯片上的定义,
比你们的权限还要早三代。”我知道他听懂了。这枚芯片,来自未公开的城市建模源头,
是主协议建立前用于信号干扰测试的原型。一旦它参与识别,
系统必须自动调用“溯源验证”,而那段验证代码,在目前的中央系统里是空白的。
我按下确认键,芯片启动。控制台屏幕闪了几次,蓝色的光晕像水波一样扫过整块玻璃屏。
“上传暂停。”系统语音终于变调,第一次失去流畅语速。高岳低头看着屏幕,咬了咬牙。
“你毁了它。”“它不是人,它也没有在保护人。”他沉默了三秒,忽然问:“她,
知道她母亲死了?”我没回应。女孩忽然抬头看他,开口说了话:“我看见她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她躺在电缆后面,身上有血。她用我的毛绒熊挡住脸。
”高岳神色变了。“你……你看到?”“她对我笑。”女孩继续说,眼里没有泪,“她说,
她没办法带我走,让我等一个人来。”高岳向后退了半步。我看着他,
第一次觉得他不是系统的一部分,而只是个退无可退的人。他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口。
女孩从我背后走出来,手里还握着那张画。她走到控制台前,把画贴在屏幕上,
用手掌按住那个红圈。“不要上传我。”灯光顿了一下。系统语音再次响起,
却变得断续:“编号冲突……逻辑不通……验证失败……暂停……”我看着她。她站得很稳,
像个知道自己该站在这里的小孩。时间:03:00。上传失败。系统选择了默认“重置”。
所有编号标识作废,等待手动输入。那意味着,从此刻开始,她不再是X类,也不再是K类。
她没有编号。林果果,只有这个名字。我走过去,蹲下,摸了摸她的头发:“我们赢了。
”她没笑,只是把毛绒熊递给我。“它也没有编号了。”她说。我接过来,感觉手指发热。
不远处,高岳靠在墙边,脸色苍白。他没再试图反抗,也没试图逃走。我知道他也明白,
编号世界的一道裂口,已经被这个女孩撑开。塔外天色微亮。我们走出主控区,
风吹得人几乎站不稳。她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下楼。当我们走到塔底,她忽然停下来,
仰头看着那串编号灯牌。“它们都熄了。”她说。我抬头。的确,整个编号屏幕,一片黑暗。
城市第一次没了序列。我们从风口穿过,脚下的灰尘扬起一层浅雾。在我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