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鬼就这般歪在忘川岸边,赤色罗裙浸入流得又急又稠的忘川水里,
飘起烟一般若聚若散的哀怨。偏她神情是笑,眼波流转似醉后桃花,
细伶伶的指尖夹着一张烧剩半幅的纸钱,
竟对着模糊幽冥深处引吭高歌——不成调的吴侬小调,幽昧里浮沉,被冥风揉碎,
又缠绕上奈何桥畔那些浑噩游魂的脚踝,牵引着纷纷掉头。她身侧是孟婆的老摊子,
汤锅永远冒着一缕若有若无的腥气,黏稠如千年熬煮的尘世污秽。“姑娘,”孟婆叹气,
手里的粗瓷碗快被揉碎了,“再滞涩着,误了时辰,怕真要化了这岸边一滩腥臭淤血,
连鬼也不得做了!”那鬼只笑吟吟转过身,
罗裙下摆洇出的暗红水迹如同活物般在岩石上蜿蜒,竟是极艳丽的牡丹纹样。她倾身过去,
几乎要吻上孟婆皱纹叠累的脸颊:“婆婆,何苦催魂如催命?你舀来舀去的那点子浊汤,
真能蚀尽人心头那点不肯烂的死肉?您瞧,”她伸出苍白的手,
轻飘飘点了点那些喝过汤、走向轮回台的痴人,“那一个,
眼仁里可还映着前世情人的一点朱砂痣呢!你那汤,不过蒙一层尘灰罢了。”笑声脆亮,
引得排队的幽魂木然回首。风卷起她衣袖,露出手腕上一道深可见骨的旧伤,
倒像是被什么尖锐的利器刺穿过骨头缝儿。她自顾自哼唱得更响,词句破碎,
依稀是什么“牡丹亭畔”、“香魂一缕”……冥河的水涨涨落落,拍打着朽木船帮。忽然,
她的歌声转了个尖利的调,像碎瓷刮过骨头:“……痴心莫学杜丽娘!幽媾一夕欢,
黄土半截凉!……”鬼眼中血光一闪,竟似含了千把淬毒的针,
刺得旁边灰影般的游魂簌簌发抖。这动静终于惊动了桥那头。雾霾深处,
一袭惨白袍角掠过污秽的河岸。谢必安来了。高帽巍巍,锁链在阴风里铮铮作冷响。
无常爷面上是万年不化的寒霜,声音却奇异地放得极缓,
带着一股浸入骨子的腻:“尘缘该了啦,芳魂。流连忘川,不肯饮这净汤的苦处,
难道还要本差一一与你列数?”他的目光像无形的丝线,绞缠在她身上,
“你这风流案卷里的孽债,地府可是记得真真儿的。若再惹乱序,
少不得……”锁链的寒光掠过她脖颈,触肤生疼。那女鬼却一旋身,赤裙旋开一朵燃烧的火。
她反而逼近一步,冰凉滑腻的手指竟抚上无常爷寒铁似的下巴。仰面笑开,
唇色似血:“七爷这话才叫痴呢。忘川,忘川……忘川洗不尽奴家心头那点真颜色!
”她指尖滑过自己腕上那道深入骨缝的旧伤,眼中翻涌的怨毒与媚色交替,
“不如七爷行行好,就在这浊水岸边,判奴家一个灰飞烟灭?”她凑得极近,气息冷冽,
却带着一种腐醉的甜香,“也强过喝那浊汤……忘尽一切,浑噩重来……那滋味,
七爷尝过吗?”白无常寒潭似的眼骤然凝滞,仿佛被无数细碎的冰棱刺穿。
那张亘古不变的脸,竟微微抽动了一下。缠绕在手臂上的索魂链不安地震颤,
仿佛感知到某种难以言喻的侵蚀。他猛地一挥手,动作带着不易察觉的僵直:“胡闹!
”那声音穿透幽冥的灰雾,带着金属刮擦骨节的锐利。河风卷起他惨白的袍袖,猎猎作响。
女鬼的笑声戛然而止,却又瞬间化为喉咙深处一声呜咽般的轻哼。她似断翅的蝶,
向后轻飘飘荡开几步,发髻散乱,青丝被风拂过苍白到透明的脸颊。
她指着那些喝了汤、如潮水般拥向轮回井的游魂,指尖颤得厉害:“七爷,
您瞧……他们喝了那汤,丢了前生百苦千愁……可奴家怎的却看见,那妇人怀胎九月,
摸着小腹时脸上那点无根无由的悲凄,分明是她前生亲口吊死的那三岁孩儿的模样!
”她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烧红的针扎进耳膜,“还有那个壮汉,拳头硬了又硬,
眼底那簇打小就爱烧人屋舍的野火,又是什么?”她的质问像无形的冰锥,凿在死寂的河边。
孟婆手中的瓷碗“当啷”一声砸在血水浸泡的石岸上,浑浊汤汁四溅。
老妪佝偻的身体抖得如同秋叶。“……忘川的水,
孟婆的汤……”女鬼对着湍急呜咽的血色河面喃喃,眼中浮起一种近乎诡异的通透清明,
“不是斩断前缘的刀,倒像是盖住脓疮的布!烂肉在底下爬,新生的皮上,
却迟早印出旧腐的印子!”她倏然回头,望向白无常和那一大片灰扑扑的影子,
眸中血色沉淀下来,竟带着一丝悲悯的嘲讽,“……风流的骨头化成渣滓,
忘川浊浪都刷不尽印在上头的风流花钿!等着吧……等着瞧!饮了这水的魂,到了轮回那头,
只怕要哭出点前世的胭脂味儿来!”风骤然紧了。她的赤色罗裙在风里翻飞如濒死的蝶翅,
长发纠缠着阴寒水气,腕骨上的旧伤不知何时裂开,淌出粘稠得近乎凝固的黑血。
她没有再看任何人,只对着那无边无际、流淌着万千记忆血污的忘川,
用一种近乎呓语的调子,
曼声唱道:“……三生石上……旧精魂哟……”那声音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磁性与穿透力,
在灰蒙蒙、充斥着呜咽的幽冥里低回不绝。唱腔渺渺,似毒草生根,缠缚魂魄。
黑无常范无救踏着河底淤血而来,铁链重重一顿,血浪迸溅三尺。他从不废话,
漆黑的袍袖像一片凝固的深夜,兜头盖向那抹碍眼的红影:“聒噪!”女鬼的笑还凝在唇角,
那刺耳的唱腔却骤然转为一声短促的惊呼,又或是解脱的长叹。锁链如附骨之蛆般缠紧,
她像一片被卷入狂风的残破赤蝶,转瞬被汹涌的冥河浊浪吞没,
只在翻腾的血色水面上留下几缕挣扎的猩红纱痕,转眼即被污浊吞尽。岸上重归死寂。
白无常谢必安袍袖下的手微微一颤,凝滞片刻,终是收回投向血水的目光。忘川水依旧湍急,
呜咽着奔向无光的尽头。孟婆无言,佝偻着重新舀起浊汤,
一碗碗递给队列尽头那一张张空白茫然的脸上。无人注意处,河心深处,
似有一双血瞳猛然张开,旋即覆灭。而岸边腥浊的暗流中,倏忽凝成一点微末的金屑,
形状竟酷似一枚前世的花钿——那是血污冲刷后也无法溶解的流金印记。它随浪翻卷,
在无数奔赴轮回、被孟婆汤洗白的魂魄间沉浮游走,
终将无声无息地沾附在某个新生的命盘背面,等待某一刻,由内而外,
渗出风流难销的胭脂血色。水深处腾起一串黏腻的气泡,如***的花苞绽放。
那被铁链拖拽直沉河底的红影,尚未触底便像撞上无形屏障,骤然向四面崩溅。
没有骨肉离析的闷响,只有千百点金光璀璨爆开,如亿万枚燃烧的碎鳞,
混着腥浊的冥河污血,猛地向上反卷倒灌!不是消亡,而是无声的弥散。“什……什么东西?
”岸边一个灰扑扑的新魂下意识抽动鼻子,被溅上一点冰冷的金芒,
脸颊骤然裂开一道细小的豁口,伤口深处竟蜿蜒透出胭脂色的微光,
隐隐勾勒出半朵残损牡丹的形状。那魂体呆滞片刻,
眼珠里忽地滚过一丝极似人间情动的、活物的痛楚与挣扎。“放肆!
”范无救的怒吼带起一阵闷雷般的音波,手中铁链暴涨成乌沉沉的蛟龙,
裹挟着地府律令的万钧之重,搅动整片水域向下碾压。锁链所过之处,
腥臭的河水被生生劈开丈余宽的沟壑,露出底下泛着金属冷光的河床,
无数沉溺千年、面目模糊的幽魂发出无声的嘶嚎,在震荡中化作浑浊的烟尘。
可那道刺目的金红,早已化为不可捕捉的雾霭,融蚀在冥河无处不在的污浊之中,了无踪迹。
河面,重归粘腻的平静。唯余水面蒸腾不休的血雾里,
成千上万微不可察的金色微粒在悬浮、沉浮、闪烁不定。
每一个光点都像一枚浓缩的、活着的烙印,带着不甘不散的意志。
谢必安惨白的脸隐在高帽的阴影里,冰冷目光扫过河面。他缓缓抬起紧握铁链的右手,
一缕微弱的黑气正蜿蜒缠绕着几枚挣扎的金屑试图钻入指尖。
那黑气是魂体消亡时最后的驳杂欲念,却诡异地被金屑点燃,扭曲成丝丝缕缕的灼红。
谢必安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指尖微微一震,
这点驳杂瞬息被指端无声溢出的清冷之气冻结、碾碎成灰。他的指尖,完好无瑕。
只是收回手时,宽大的白袖深处,无人得见的手腕上方半寸,一片指甲盖大小的薄透皮肤下,
一点殷红正以缓慢而坚定的姿态,无声无息地向上浮凸……十方阎殿深处的某个角落,
非金非石的殿壁毫无征兆地发出沉重的“嗡”鸣。
壁上镌刻的古老符文像是承受着无形的灼烧,在深沉的幽暗中褪去一层灰暗的光泽,
显出底下隐约流动的、灼灼生光的朱砂血色。主座下方,
原本平静流淌的法域灵光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水,陡然暴沸翻腾。
原本稳定旋绕的幽光漩涡猛地痉挛、扭曲,如同濒死的心脏最后一次搏动般剧烈鼓胀,
随后中心迸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浑浊气息——带着冥河污血特有的腥膻,
又夹着一点灼烫的金色星屑。这团紊乱的秽气如活物般四处突窜,
冲击着维持整个轮回秩序的罗网结界。嗡鸣声浪波及之处,奈何桥头巨大的铜钟无风自震,
发出一声悠长、沉闷、如同大地深处裂帛般的哀鸣。桥下排队的魂潮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如同被疾风吹倒的麦浪。“乱序了!”轮值鬼判官手中的墨玉笔锋骤抖,
在生死簿空白的页面上狠狠甩出一道淋漓的赤痕,那红色迅速蔓延,
灼烧出一个边缘焦黑的空洞。几个鬼吏发出短促的惊叫。
他们身体周围萦绕、维持着冰冷秩序的鬼火,无端变成了一种诡异的金绿色,火苗摇摆不定,
发出细碎的“噼啪”声。那光映在周围苍白的魂体上,将一道道茫然的脸孔染得阴晴不定,
瞳孔深处竟也似有碎金微光悄然闪过。“废物!”阎罗座前阴影里,
一道瘦长如枯竹的身影动了。判官袍袖拂过,
无声无息便卷走了那团在法阵中左冲右突的污浊金光。“不过一缕残烬遗毒,
也敢动摇十殿根基?”他音调沉哑,听不出喜怒,指尖黑气凝成实质细针,
闪电般刺入污光核心。金屑猛地一缩,如同被捏熄的萤火,挣扎着暗下去。判官袍袖一震,
细碎金灰簌簌落地,迅速融入冰冷的地底幽光。一切异动瞬间平息。铜钟沉噤,
法阵恢复稳定流淌的幽蓝,鬼吏身上摇曳的火光重归惨白。
仿佛刚才只是一场瞬息即逝的噩梦。鬼判官松了口气,正要呵斥手下稳定秩序。“咔!
”一声细微的脆响自身下传来,清晰得令人心悸。他低头,
然缩紧——脚下那片由历代阎君神力熔炼镇压的、足以承载轮回道万千重压的玄晶墨玉地砖,
就在方才那道细碎金灰坠下的地方,无声无息地蔓延开一道比发丝更细的裂纹。裂纹深处,
一丝微弱到几乎湮灭的金红如同活蛭般微微扭动了一下,随即,
彻底隐没于墨玉本身的深黑之中。再无踪迹。
判官枯竹般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袖中生死簿的卷页边缘,关节发出极轻的“咯咯”声。
冰冷漠然的面孔终于裂开一道阴翳的缝隙。他盯着那道微不可查的裂痕,
仿佛那不是一道痕迹,而是某个渗入了地府骨髓深处、连诸殿阎君之力也无法拔除的顽症,
无声地宣告着方才那场“平息”,不过是污浊之血浸透朽木时,那无可挽回的第一步。
鬼判官抬头,目光穿透十殿层层叠叠的幽冥宫阙,投向冥河方向,
那里只有永不停歇的、带着血腥气息的呜咽阴风。高帽下枯槁的面容第一次如此凝重,
冰霜般的眼神深处,有隐微的雷霆在无声积聚。冥河浊浪吞噬残红不过半刻,
两岸密匝匝的阴翳水草便疯长起来。墨绿的叶脉鼓胀如吸饱了血,叶片边缘泛着不祥的金边。
一些灰扑扑的低阶水鬼匍匐在草根深处,身体僵直,
眼窝里空洞无物的黑暗正被一点点替换成某种粘稠、蠕动的金,
瞳孔的位置凝缩成针尖大的一点血芒。它们迟缓地蠕动着,试图挣脱根系和烂泥,
指甲抠入腥臭的岸石,石缝里渗出缕缕乌黑血丝般的液体,蜿蜒流淌,
竟也被染上一线微弱金光。更远处浑浊的水面下,暗流涌动处无声冒起一串串粘腻的水泡,
破裂时散发的***气息里,竟搅杂着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明晰的腐醉桃花香气,悠悠荡荡,
直飘上奈何桥头。鬼判官宽大的袍袖覆住地上那道墨玉裂痕,
指骨仍捏紧着生死簿冰冷的卷页边缘,力道之大几乎要碾碎玉轴。
另一只枯瘦的手已无声抬起,五指张开,幽光在指间流转。
他周身升腾起一股森寒、不容置疑的威压,这威压并非外放震慑,而是急速向内坍缩、凝聚,
要将他感知范围内一切可能的变异彻底冻毙、碾碎成最彻底的虚无尘埃。
这股纯粹而强大的毁灭意念,在幽冥深处形成小范围的低啸——无形的力量所过之处,
疯长的草叶尖端瞬间覆盖白霜,水底金红浮光黯淡了几分,弥漫的桃香被绞成腥膻水沫。
“哼。”一声沉闷的冷哼,判官五指向内狠命一收!凝固的威压骤然爆发,
化作一圈肉眼不可见、却足以令魂体冻结崩解的幽寒冲击波,无声地扫向冥河污浊的水面,
目标是所有显化异常的源头——那本该彻底湮灭的残渣气息。就在此刻。
十殿深处幽暗的甬道拐角,一段原本流转平稳、刻满铭文的殿壁灵光带骤然黯淡。死寂之下,
壁根处几粒肉眼难辨的微尘般金色浮屑,仿佛被那股沛然莫御的毁灭意念所惊扰,
倏忽向下沉降,无声地渗透冰冷的地面黑气,如活水渗入沙地。沉降的速度极快,
只留下几道比发丝更细千百倍的微弱金痕在甬道短暂的黑暗里一闪而逝,
却最为根源的地脉淤血洪流——那是所有坠入此间魂魄最后残留的真灵业力汇成的浑浊暗河。
几粒金屑无声地融入这条浑浊的奔流。并未激起波澜。
然而……在洪流一个不起眼的回旋涡流深处,蜷缩着一团无意识的驳杂浊气。
它本是千万个普通魂灵执念散碎后沉沦于此的***,无相无形,如同河底一块微凉的腐泥。
此刻,一粒微不可察的金屑悄然触碰到它的“核心”。那腐泥般的一团猛地一颤!
像是被无形的针狠狠刺入!无规则的蠕动瞬间变得激烈而尖锐,
无数碎裂的声音——痛哭、诅咒、狂喜、呢喃——从它内部疯狂爆发出来,
又在下一个瞬间被一种更蛮横、更精纯的力量强行糅合、塑形!扭曲,拉扯,
浓缩……眨眼间,腐泥消失不见。原地悬浮起一物:形如婴儿拳大,
通体流转暗沉污浊的黑气,仿佛饱浸墨汁。然而就在这层污黑之下,
一点微末却炽烈的金光如同心脏搏动般顽强闪烁。每一次搏动,污黑表层便裂开细密缝隙,
溢出极其微弱却蚀骨的、混合了腐醉桃花与忘川血腥的异香。这香虽淡,
能地退避——它们感受到了那核心金光里蕴含的、能“点燃”甚至“同化”它们的诡谲力量。
这团凝聚、污染的胚胎,正贪婪地吸食着洪流中的浑浊养料,悄然蛰伏。奈何桥头,
巨大的铜钟余震彻底消弭的刹那。桥洞深处,原本淤积盘桓着无数沉溺怨鬼的低矮角落,
一片死寂无声地碎裂开来。无数佝偻扭曲、只有模糊人形的灰白水鬼身体骤然僵直。
它们眼眶里蒙昧的污浊仿佛被无形的线瞬间抽紧、拉扯,空洞的眼窝中央,
两点针尖大小的血芒凭空刺出!紧接着,
一种类似婴儿吮吸乳汁、又像无数细密尖牙啃噬朽木的悉悉索索声,
如瘟疫般在黑暗中急速蔓延开。只见那些水鬼们僵硬地转动头颅,
动作笨拙却目标一致地张开黑洞洞的、布满细碎獠牙的口腔,
朝着水面漂浮的那些微不可察的金红雾光——那些女鬼崩碎后散入忘川的残烬——用力一吸!
滋滋滋——细密的声响黏腻刺耳。